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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记撩帘入内,“少爷……”

她的声音第一字平,第二字惊。【阅读本书最新章节,请搜索800】惊里有诧异,还有心痛。

“哪个给你备的酒?”

她的视线落在赵绵泽挺拔的身影上。屋子里灯火很暗,微风轻舔着火舌,梁角一个破损的蜘蛛网也在风中摆动,但他却是静止的,整个人被昏黄的火光铺成了一尊凝滞的雕塑。

几乎下意识的,阿记便想冲出去找卢辉算账。

赵绵泽来新京的路上,受了些风寒,咳嗽得厉害,分明还吃着药,但他身侧的矮几上,却放着好几壶有名的女儿红,那红绸的封口似乎在龇牙咧嘴嘲笑她的担忧。

“不怪卢辉,是我的命令。”

赵绵泽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淡淡解释。

尔后,他又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阿记像和那些酒壶有仇似的,黑着脸子走到他面前,垂首耷脸,眼珠子紧紧盯着地面,嘴里讷讷道:“少爷也不知爱惜着点自己。就算身子骨不是自己的,也得想想伺候你的人吧?”

赵绵泽看着她的眼尾。

她眼毛那里的睫毛,似乎特别长。上翘的弧度,为她整张脸添了清秀,俊气,也让她与旁的女子有了不一样的神色。

往常在宫里,赵绵泽并不怎么注意她。

一来她男装在身,千篇一律的禁军服,看上去除了个头小点,与他的男侍卫们并无不同。二来他事情太杂,太多,宫里姹紫嫣红的妇人也多如牛毛,他能把目光专注到她身上的时候,太少。

如今他闲了。

闲得整日里除了逃命、看书、下棋,似乎再无旁事。

这才发现,她其实也是好看的。

他柔和的眸子,盯住她跳动的睫毛。

“阿记,你跟我多少年了?”

洪阿记微微一愣,从对酒的仇视中回过神来,大抵也发现先前对他的抱怨没有顾及彼此的身份,有些僭越了。琢磨着他问话的意思,她把头往下一低,垂得更厉害,却一五一十道:“回少爷话,属下洪泰二十二年入东宫,算来,已十四年有余……”

十四年……

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十四年?

赵绵泽眉头不经意皱起,目光越过她的身子,望向在灯罩下跳动的火光,静静地看着,一袭素白的衣袍,一头散着睥长发,除了他与人俱来的尊贵之气之外,浑身上下每一处俱是孤寂。

他道:“你家原本住在秦淮河岸吧?”

洪阿记又是一怔,“是,少爷怎知?”

赵绵泽淡淡道,“你父亲曾有说过。”

洪阿记想到小时候偷偷跟着父亲去东宫讲读,看到年幼的赵绵泽时的情景,恍如隔世。好些细节,好些脸谱,已经在她的脑子里模糊了,只有一个临窗读书的俊拔侧影,深深刻在脑子里——那是她见到赵绵泽的第一眼。

思虑一瞬,她笑:“没想到少爷记性这么好。”

十四年前的往事,能记住的人,不多。

赵绵泽也笑了,“我原本便是聪慧之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大抵想到了幼时的宫中生活,还有洪泰帝在世时他皇长孙的尊贵与优渥处境,赵绵泽笑得轻松,几颗白生生的牙,在灯火下,掠过一抹诡异的莹光。正如他这会儿与她闲谈的家常,让阿记分外奇怪。

几年的逃亡生涯,赵绵泽的话不多。

像眼下这般与她谈及往事,更是少之又少。

今儿他是怎的了?是皇后的生辰触及他的心思了么?

洪阿记闷闷的想着,随即释然了。不管何时何地,赵绵泽的一切喜、怒、哀、乐,其实都是与夏楚有关的。比如,他最多的消遣,便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琢磨那一个他永远也解不开的棋局。

比如他最喜欢的东西,是那两个夏楚捏成的泥娃娃。

比如他挂在腰上的是夏楚当初送他的旧香囊。

比如他的荷包里,放着的永远是一个陈旧的护身符。

比如……

“阿记,陪我喝几盅吧。”

赵绵泽的声线淡淡淡,乍一听并无情绪。

可阿记与他相处太久,仍是从中听出了至少万般的滋味儿。

他的落寞、孤独、无所适从,从金川门之变那一日起,就再没有改变过。落魄王孙尚且喜欢借酒消愁,诉旧事,遥想往昔,更何况他是这个落魄帝王?

曾经君临天下,曾经俯瞰山河,如今却辗转各地,如同丧家之犬。这样天壤之别的落差,但凡正常人都很难不颓废。可赵绵泽却五年如一日的保持了他的优雅与贵气。

大抵是他的孤寂感染了她。

这一瞬,她说不出拒绝的话。

拿了一个杌子坐在他面前的案几边,她闷闷地往碗里倒酒,轻声道:“少爷要小心了,秦淮河岸长大的姑娘,不仅水性好,酒量也大的。”

赵绵泽微诧,打量着面前低眉顺目的姑娘,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在了她微翘的眼尾睫毛上。她扑闪扑闪的睫毛,与生硬死板的面孔相比较,几乎成为了她整个人最为灵动的地方。

抿唇,他轻笑。

“那你我今日便畅饮一番,看秦淮河与东宫,哪个地方的人酒量大。”

这样没有尊卑的话,赵绵泽并不常说。这一晚总归是有些不同的。阿记偷瞄他一眼,没有再说话,只把倒好的大半碗酒递给他,自己则端了个满碗,一饮而尽,那豪气与爽快,看得赵绵泽微微闭眼,却也没问,直接饮尽了。

“好酒!”

他笑着称赞,又咳嗽不已。

“少爷您少喝点,咳嗽着呢。”阿记声音一如既往的发闷,像是为了与他抢酒喝似的,直接下了第二碗酒,故意岔开他饮酒的思绪,“小时候,我爹是个酒鬼,常醉倒在院子里的桃花树下,我娘笑话他,莫不是学着陶公‘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么?我爹酒量不好,酒品却佳,每每与我娘笑闹一番作罢。热门小说那时我年幼,总觉得醉倒桃花树下,与亲近之人嬉戏调侃,便是世间最美好之事……”

闪烁的火光中,阿记声音幽幽。一句一句,总是她在说,赵绵泽在听。慢慢的,他的视线有些飘远,她说得也有些茫然。不知忆及的到底是她的往事,还是他的往事……

阿记跟了赵绵泽十四年,认识了他二十多年。从秦淮河潮湿的岸角,到东宫染上岁月风尘的青石板,从南方的烟雨到北边的积雪,她已不再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他也不再是英姿勃发的大晏皇长孙……

说得兴起时,她忘了喝酒之前的初衷——把他的酒喝光,让他无酒可喝。

她一碗一碗灌下去。

他也一碗一碗优雅的喝下去。

果然,还是秦淮河的女儿酒量好。

赵绵泽以前除了必要,是滴酒不沾的,酒量极差。便是他喝得不如阿记多多,却倒得比她还要快。不吃几碗酒下肚,他唇角带着隐约的笑意,没有醉倒在桃花树下,却醉倒在了自己的棉被之上。

优雅公子,酒香熏染,那侧卧的姿态,极为魂消。

“少爷,少爷?”

阿记打了一个酒嗝,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没有反应,她探探他的额头,正想拉了被子来与他盖上,却见他剑眉微蹙,似醉非醉地睁开眼,突地盯住她冒出一句。

“明儿你便离开,不要再跟着我了。”

莫名其妙的话来得突然,阿记有些不理解。

“少爷……你醉了?”

一个人说自己醉了的时候,大多其实没醉。但当他说自己没醉,完全没事儿时,其实基本是醉得厉害了。正如此时的赵绵泽,他的脸上,带着酒醉的红泽,说着话,眼皮却已睁不开。

“我没醉!明日起床,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你,记得带些银两……找一房好夫婿……嫁了吧。再等,你得等成老姑娘了。”

阿记苦笑,掖了掖被子,“是呀,你也晓得我是老姑娘了,已经嫁不掉了。我还能去哪里呢?少爷想赶我走,我却偏不走……”

赵绵泽对她的抵触似有不悦,烦躁的摆了摆手,但他确实喝得太多,一双迷离的眸半阖着,渐渐的,呼吸浅了,就像已经睡过去了,再无半点声音。

在宫中,阿记很少能这般近距离看着他睡觉。

出了宫,也不知顾及什么,赵绵泽也不允许她伺候就寝。

如今,他酒醉之后,倒成了唯一的机会?

阿记其实也喝得有点大,脑子一片混沌,俯视着榻上昏昏沉沉的赵绵泽,揉了揉自己滚烫的脸,越发觉得他容色俊美,风华无双。她想:像他这般的男子,生来便应当尊贵不凡,居于庙堂之上的吧?可世事弄人,他却只能睡在她的面前,睡在这样一张简陋的榻上,她突然觉得,这样的处境对赵绵泽来说,是一种亵渎。

“……我该怎样待你?”

她低低说着,语气满是无奈。

若是可以,她愿用自己的全部来换他尊荣如昨,而不是奔波流离。可她不仅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并没有夏楚那般翻云覆雨的本事,甚至连帮他达成愿望,去皇城见心爱的女子一面都做不到。

凝滞着脸,阿记的心情,从无一刻这般灰败。

“少爷,是我太无能……太无能……”

她垂下手,叹着气,转身便要退下,却觉得腿脚发软,那酒似是上了头。她皱眉,软坐在榻边,闻了闻袖口上的酒气,再看看榻上睡着的男子,英武的眉,微弯的唇,心底突然升起一种强烈的愿望。

三十年华,她确实是老姑娘了。

可她并没有亲近过任何男子,也没有过这般强烈的念想。

她要亲一亲他的唇。

反正他睡着了,不会知道。她就亲一下。

慢慢地,她撑身站起,一点一点低头,动作有徘徊,目标却很明确。

他的身上除了酒香,还有一种男子淡淡的儒雅之气,她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味道,只知在以往的以往,她闻着这样的味道就必须要退避三舍了。终于,她可以离得这样近。

她觉得自己也醉了。

蜻蜓点水,只一触,她便离开。

他的唇,柔软,干净,带着清冽的酒香。

人是贪心的。一次,她觉得不够。

看着他紧阖的眼,她闭上眼,又触了上去。

这一回,赵绵泽翻了个身,她的唇擦着他的面颊滑过。

她吓了一跳,紧张得心脏揪紧,转身便想逃离。

“……为我更衣。”赵绵泽像是醉得迷糊了,并不知她是谁,低低轻唤着,声音有着醉意的沙哑,听得她心脏漏跳一拍,鬼使神差地定住脚步,转过头来。

榻上,他双眼依然紧闭,并没有醒。

阿记手背擦了擦自己的嘴,想到刚才的一吻,思绪已是风起云涌。

都说“酒壮怂人胆”,若没有喝酒,借她二十个熊胆都不敢去轻薄赵绵泽,但这会儿不同,她的血液是沸腾的,心尖是紧缩的,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

他醉了,不论她做什么,他都不会知道。

而且,若他明日醒来,执意撵她走,她还能留么?

赵绵泽是一个温雅的人,但帝王之气尚存,从来说一不二。

她几乎不敢想象,若真的离开他,她往后的日子当怎样度过?一个人伺候一个人会成习惯,一个人以另一个人为尊也会成为习惯,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当然也会是习惯。赵绵泽便是洪阿记的习惯。

颤抖着手,她伸向了他的领口。

他宽松的中衣褪了下去。

她的手伸向他的腰间,颤得更加厉害。

她想:她若成了他的人,他还会赶她走么?

除了自己的衣服,洪阿记从来没有脱过别人的,更不论脱男子的衣裳了。虽然赵绵泽身上穿得并不复杂,可她却觉得,脱衣这项任务比让她去宰一个人还要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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