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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临沉静道:“臣有些话,想与陛下单独说。”

皇帝看了他片刻,点点头,对王郢等人道:“你们先到别殿候着。”

除了陆青,其余人都退了出去,皇帝咳嗽几声:“说罢。”

魏临道:“齐国是外患,魏善是内疾,内疾需治,外患也不能不管,臣以为,将严遵调回来只怕不妥,分散兵力更容易为齐人所趁,届时很容易两边都鸡飞蛋打。”

皇帝还以为他有什么好主意,还要神秘兮兮地将别人撇开,闻言不禁失望:“你说的这些,朕如何不知?可难道如今有更好的法子?你若能让那逆子回头是岸,朕尚可不计前嫌。”

说是说得好听,如果魏善真的悔过投降,估计第一个要杀他的,就是皇帝。

知父莫若子,魏临知道他爹就是随口说说而已,听了也当没听,继续说自己的:“刘氏是个心狠之人,她固然牵挂魏善,但若知道陛下想拿她威胁魏善,她必然会直接了结自己的性命,不会给陛下这个机会,所以对刘氏用刑以逼迫魏善屈服,也并不是一个好法子。”

皇帝皱起眉头,有些烦躁起来:“说了半天,你到底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魏临:“臣的确有个一举两得的办法,即可让齐魏停战,又能令魏善陷入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境地。”

皇帝精神一振:“快快道来!”

魏临:“陛下逊位,对外便可宣传因逆子造反而被气病,魏善清君侧的旗号无法再打下去,必将陷入人人得而诛之的境地,先声夺人,压制其声势,届时再让严遵带兵讨伐,则可事半功倍。”

什么?

皇帝疑心自己出了幻听。

他死命瞪着魏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再说一遍!”他指着魏临,手指微微颤抖。

那必然不是被吓的,而是被气的。

魏临神色不变,又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不止表情没有变化,连声音都和平时一样镇定,仿佛他正在说的,不是什么谋朝篡位的大事,而是今天要吃什么。

陆青也变了脸色,微微张着嘴巴看着眼前这位好像一下子陌生起来的淮南王。

“逆子!逆子!”皇帝破口大骂:“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来人啊!来人啊!”

门外的侍卫们听见动静,破门而入。

“将他,将他给我……”

“陛下为何不让我把话说完,陛下是在害怕什么?”魏临淡淡道,并未因为侍卫站在他身后而害怕,“大势已去,即便你现在杀了我,也无济于事。魏善现在已经造反了,你把我也杀了,是想让一个听见声音都发抖的魏节当皇帝么?”

皇帝脸色变了又变:“朕就算让他当皇帝,也轮不到你这逆子!”

魏临轻笑一声:“喔,我倒是忘了,三郎之所以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也多亏了陛下的调教。”

皇帝:“你们还愣着作甚,将他拖下去!”

魏临却抬起手:“且慢。陛下您难道没听见什么声音么?”

皇帝以为他在拖延时间,冷笑一声,正想说什么。

陆青侧耳倾听,却脸色大变,小声道:“陛下,外头,外头好像有兵刃相接的动静!”

皇帝皱眉听了半天,好像果真隐隐听见什么。

他勃然大怒:“逆子,你想逼宫?!就凭你,手中那么几个人,你也想学魏善?做你的春秋大梦!”

魏临却对那两名侍卫道:“你们且不必急着动手,再等上片刻无妨,反正我人就在这里,又无刀剑在身,你们若是识时务,一会儿说不定还有弃暗投明的机会,可想好了。”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当下便有些犹豫起来。

皇帝见了更是怒不可遏:“你到底跟什么人勾结,胆敢如此大放厥词,当真以为宫中守卫都是摆设么!”

兵刃交接之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间或还夹杂着喝骂惨叫,大政殿中几人或站或坐,皇帝的咆哮在其中回荡,却仿佛更显得孤弱。

以曹宏彬的忠诚,原本是毋庸置疑的,但皇帝在经受接二连三的打击之后,已经变得不相信任何人,此时听见外头的动静,第一反应便是曹宏彬背叛了自己!

魏临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反是为他释疑:“曹宏彬对陛下忠心耿耿,您竟连他也不信了么?金吾卫负责宫中巡视治安,若不是为了摆平他,我何必从外头调人手杀进来?不过陛下今日众叛亲离,儿子一个个背叛,嫔妃也想置您于死地,您当了二十年皇帝,身边就剩下一个曹宏彬和一个陆青,不觉得可怜可哀么?”

“住口!”皇帝狂怒:“朕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评断了!”

他越是生气,身体反而越不听使唤,原本想站起来的,但此时竟是一丝力气也使不出。

魏临摇摇头:“我屏退王郢他们,非是害怕让他们听见这些,而是给您留些面子罢了,你以为他们心中当真就一丝想法也没有?您今日要打吴越,明日要打齐国,后日又要打魏善,国库早就被掏空了,从吴越掠来的那些财物,如今也快花光了,等到国库一个铜板也拿不出来的时候,您这皇位还坐得稳么?我不过是想帮你提前结束这种窘境罢了。”

“你这逆子!逆子!”皇帝喘着气,他心中尚且有许多疑问,所以即使被气得够呛,也没有急着让侍卫一刀将这个逆子给杀了。“说!你究竟与何人勾结?是不是邹文桥!”

魏临也不隐瞒:“陛下英明,正是邹文桥。”

骁骑将军邹文桥掌管骁卫,也只有骁卫,可以控制京城各门,然后直捣皇宫。

但皇帝还是不明白,魏临一个废太子,手里没兵没权,平日里跟武将走得又不近,很多武将觉得他更加倾向文臣,所以宁愿投靠魏善,魏临到底是如何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就跟邹文桥勾搭上的?

除了邹文桥,还有别人吗?

皇帝迫切想要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他不相信自己当了二十年皇帝,身边竟连一个忠诚可靠的人都没有!

魏临摇摇头:“陛下,您老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天下本来就该让有为之辈来担当,可您还死死抓着手头的权柄不放。这也就罢了,偏还屡屡朝令夕改,对身边的人充满疑心。你兴许还记得那次坠马案罢,那本来就是刘氏为了陷害我的苦肉计,我为了自保,不得不祸水东引,您却真的就将魏节给贬到黄州去了,你让李德妃如何不恨你?我知道您后悔了,不想让我当太子,所以我抢先一步,在万寿宴上自己换了字画,为的就是自请废黜,免得落到跟魏节一样的下场。”

皇帝也想起来了:“这么说,当时的巫蛊案,主谋不是刘氏和魏临,而是你一手弄出来的了?”

魏临摇摇头:“不是我,但我猜,应该是那会已经被您禁锢在增成殿的李德妃做的。”

一群人在见不得光的地方斗智斗勇玩心眼,站在明面上的九五至尊反而成了那颗被摆布的棋子。

皇帝脸色涨得通红。

这些人,曾经被他赋予了信任,他们却毫不犹豫背叛了自己。

直到此刻,皇帝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错的都是别人,是他们辜负了他的信任。

陆青有些着急,外面的打斗越来越近,从魏临的神色看来,他带来的人应该已经逐渐占了上风,再这样下去,皇帝可就危险了。

“陛下,奴婢服侍您先去避一避罢,免得被冲撞了!”他急急道。

皇帝恍惚出神,听而未闻,仿佛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陆青急得要命,忍不住伸手去扯皇帝,心想先把人带出去再说。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他刚刚扶起皇帝的时候,大门突然被用力踹开,数人从外头闯了进来,为首的便是方才被提及的骁骑将军邹文桥。

他的眼睛从坐着的皇帝身上扫过,最终却是向站着的魏临行礼:“殿下,外面大抵已经收拾干净,曹宏彬伏诛,其余人等也都各自投降了。”

伴随着邹文桥的话,他身后的士兵冲上来将魏临身后那两名侍卫踹倒制服,又将魏临团团围起来加以保护。

形势瞬间逆转。

皇帝身躯一震,目眦欲裂:“你们竟然杀了曹宏彬!”

魏临道:“他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背叛的可能,否则若有可能,我也是不愿意杀他的,这等人才却死在这里,委实可惜了。”

言语之间,似乎还有无限遗憾。

大势已去。

陆青意识到这个事实。

他很快想到还在别殿的王郢等人,但随即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别说王郢等人是文臣,根本无力和叛军对抗,就算抛开这一层,他们只怕也更乐意看见乐意亲近文臣的淮南王登基吧?

更何况王郢之子娶了淮南王妃的姐姐,就冲着这层姻亲关系,估计他也不会跟自己过不去的。

陛下为帝二十年,竟然落到这等田地。

陆青心下凄凉,扑通跪了下来,哀哀喊了一声“陛下”,便举袖拭泪,再无言语。

皇帝的面容在一夜之间变得沧桑,鬓边的白发仿佛昭示着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

“是严家?”他看着魏临,“你与他们合作?”

魏临没说话。

皇帝大笑:“好!好!先帝没说错,严家和程家就是两匹豺狼,忘恩负义的豺狼!当年朕没有削掉他们手中的兵权,今日他们就与朕的儿子联合起来对付朕,好,真是太好了!你莫得意得太早,既然是豺狼,就不会对你忠心耿耿,你与他们合作必然也要付出他们满意的报酬,别以为有了他们,你就能坐稳皇位了,齐人和你弟弟可还在旁边虎视眈眈呢!”

话说到后来,他已经控制不住咬牙切齿,可见皇帝心里根本就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洒脱淡定。

“说到程家,”魏临淡淡道,“您之前还做错了一件事。在程载出京之后,你就该派人盯着他家,可您等到他跟魏善起事之后才去他家,那时候已经晚了。”

这件事,就算魏临不提,皇帝自己也后悔得要命。

当时他听到程载带着人去江州找魏善的消息之后,立马就派人去抄程家,想抓程家人来威胁程载,结果去了之后才发现,程家女眷倒是还在,一个都没跑,她们人数众多,想跑也跑不掉,官兵内外搜查,唯独发现少了个人,那便是程载的长子程堂。

想必早在程载离京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做好了舍弃妻女的心理准备,长子已经跑掉,这些女眷想用来威胁程载,当然也收效甚微,所以皇帝一气之下便将程家上下清洗了个遍,所有女眷统统斩杀,一个不留。

饶是这样,依旧无法消除他的心头之恨。

魏临道:“其实程堂连夜逃走的那个晚上,被我派人在城外截了下来,如今他正在我手里,也还活得好好的。”

皇帝冷笑一声:“你想说你比朕英明么?”

魏临摇摇头:“陛下不是说我没有克制魏善的办法么,我手里拿捏着程载唯一的儿子,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就算程载不会为了儿子投诚,他也必然会动摇,从而与魏善发生矛盾分歧,您觉得这个法子如何?”

皇帝不说话了。

魏临说这么多话,并不全是在拖延时间,他只是在等自己的人完全控制外面的局势。

等严希青也从外头走进来时,他就知道自己今日已经胜券在握了。

严希青道:“时辰不等人,还请殿下早作准备。”

魏临点点头:“陛下考虑得如何,若您不肯逊位,臣只好违背本心,做些不得已的事情了。”

皇帝冷笑:“你想做什么不得已的事情,把朕弄死么?弄死了朕,你上哪找人写遗诏欺骗那帮大臣?就算王郢等人肯为你张罗隐瞒,你还能瞒得过天下人?像你这等爱惜名声之人,愿意背负一个弑父的名声登上皇位么?”

魏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是问严希青:“人呢?”

严希青似乎知道他在问谁:“就在外头,已经写好了。”

魏临:“让她进来。”

严希青出去叫人,过了一会儿,他再进来的时候,身后便多了一个人。

皇帝慢慢睁大了眼睛。

“是你?!”

胡维容看也没看他一眼,跟先前的邹文桥一样,向魏临行了一礼:“殿下,诏书已经拟好了,您请过目。”

她将诏书双手奉上,魏临打开慢慢看了起来。

皇帝知道胡维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因为她人极聪明,字也写得好,尤其擅长临摹,有一段时间甚至经常临摹皇帝的笔迹,当时皇帝也不以为意,还手把手教过她,以此为闺房之乐。

胡维容在后宫的位分不高,至今也只是美人而已,皇帝曾几次想过提升她的位分,她反而言辞恳切地推辞,几番下来,皇帝觉得她安分守己,伶俐可爱,难得的是不恃宠而骄,对她又更喜爱了几分,含冰殿的好东西从来就没少过。

可谁会想到,谁能想到?

皇帝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陆青急忙起身为他顺背:“陛下,陛下!”

胡维容自始至终都没有向皇帝的方向望去,也不知是心虚还是厌恶。

反是严希青开口笑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陛下垂垂暮年,生性多疑,对后宫女人又如此苛刻,谁能保证胡美人不是下一个刘宝林?她既然没有子嗣,肯定是要为自己将来打算一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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