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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对徐卫辞职有所怀疑和保留,朝廷并没有迫不及待地宣布新“川陕宣抚使”的人选。刘光世作为现在川陕宣抚司唯一的长官,顺理成章地代理“宣抚使”职权。他虽然在西军中任职多年,但老说话,川陕宣抚司的事务又岂是区区一个经略安抚司可比的?不过,这世上最容易作的,就是作官,具体的事务你不一定要清楚和熟悉,让下面的人去干就成了。所谓作官的最高境界,就是凡事不必亲力亲为,掌握大局就行。
这一点,刘光世作得比较好,再加上他也确实有点摸不着头脑。所以这段时间,本司的大小事务,几乎都委给参谋、参议、总领、机宜们负责。有事,幕僚们便来寻他签字、画押、盖印。
这日,刘光世仍和往常一样坐在徐卫原来那间签房里,手里捧着宣抚司大印把玩。马扩来到门口时见此情景,微微皱了皱眉,随即道:“刘宣判。”
“哦,马参谋,请进请进。”刘光世显得很客气。
马扩手里拿着一道公文,上来就摊在刘光世面前,解释道:“这是给鄜延帅司的命令,卑职已经拟好了,请宣判过目,若无问题,即刻签发。”
刘光世伸手拿起,一边问道:“是何事啊?”
“朝廷早就明令本司,将当日接收的金国宁边州,金肃军两地,以及投降的七千余金军将士全部归还。这事徐宣抚在任时就已经派人去跟金国有关方面接洽过了。只是金人一直拖着,最近才决定。现在,只要把这命令发给鄜延帅司,让他们交割便了事。”马扩回答道。
刘光世听了,并不言语,仔细看了一遍命令。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只是,如果就这么签了。显得他这个川陕长官不太得劲。遂又看一遍,指示道:“这事千万得谨慎仔细一些,金国跟我朝定了和约,我们不当介入金辽战事。接受人家土地城池和部队装备。本就不对,如今还回去。不可以出了差子。要嘱咐鄜延经略司,不要大意了。”
马扩点点头:“这是自然,宣判的指示。一定让人传达给徐经略。”
“这便好。”刘光世说一声。便拿了旁边大印,双手捧定,用力地盖了上去。盖完,仔细把印放入匣子,又拿起公文上上下下地看,这才交还马扩。
马子充拿了命令出来。唤过本司一名干办公事,乃是当年徐卫起兵时。从大名府徐家庄带出来的老人,姓曹的,吩咐道:“你亲自走一趟,将命令传达给徐五经略。你只转告他,按原定计划行事就是。”
命令很快送到延安府,徐卫去职之前,就已经把这件事情仔细告诉了堂兄徐洪。因此,徐五一接到命令,马上就派人准备向金国交割。
在这件事情上,金国其实并不积极。当初徐卫派人去大同府见仆散忠义,声明要交还土地城池以及降兵降将时,仆散忠义还怀疑有诈。为什么?只因东胜州、河清军、金肃军、宁边州这四个地方,正好处在黄河拐角处。
黄河流域,呈“几”字形,而这四地,就处在“几”字的右上角之内,注意是之内,而不是外头。现在,这“几”字右上角里头,原来由金国控制的河清军和东胜州,都被辽军攻占了,而金肃军跟宁边州又投降了西军,也就是等于说,金国在这个“河套”的势力,已经不复存在,完全退过了黄河。
结果,大宋又要把两地交还给它。这土地是好东西,但问题是,你还给他,他守得住么?契丹人就在它面前虎视眈眈,双方都能感觉到对方鼻息的距离!
所以,仆散忠义非常纠结。你若不要,人家巴不得笑纳了,若要,又根本没办法驻守。实在拿不出主意,便请示燕京。完颜亮乍闻此讯,非常吃惊!他倒根本不在乎这两块地盘,他吃惊是在于,以徐卫的作派,吃进嘴里的肉,断没有吐出来的道理!这是怎么个情况?
大同府来人禀报说,西军方面称,是奉杭州之命。金国君臣从这一条信息上分析得出结论,徐卫是迫于宋廷的压力,不得不如此。但这样一来,又说不通了,徐卫是什么人?他在川陕都生了根了,还会搭理杭州?因此,只有一个可能,杭州跟徐卫不对路!
恰在此时,有出使南方的金使归来,告知宋廷有重大人事变动。执政多年的南朝次相徐良主动辞职,离开了相位。他辞职以后,南方朝廷里去职外任的大臣非常之多。看样子,应该是政治斗争的结果。
完颜亮综合消息一分析,喜出望外。这是南朝在打击徐家的势力!如果说只是换宰相,还不足为奇,南朝有这个频繁更换宰执的传统。但是,徐良不是一般人,就连金国君臣都知道,南朝以前一直是徐良说了算。他去职,必有内情。如果这还不能说明问题,那么徐卫被迫交还土地降军就是铁证!
好!太好了!南朝这是在作大金国想作,而作不到的事情!
那徐良一直是大宋朝中主张对金强硬的实权派,他去职,可能就意味着南朝对金策略的转变!而徐卫,简直就是大金国的心腹巨患!是金军的生死仇敌!他坐镇川陕,手握雄兵,又有便宜行事大权,时时刻刻不在威胁着大金国的中枢所在,燕京地区。现在南朝打击徐家势力,这不但给大金国减压,更让金国君臣看到了自己近年来对宋“示好”的收效。
完颜亮暗爽不已,为了继续结好他的赵皇兄,他大方地表示,宁边州和金肃军大金国就不要了,当作礼物,送给大宋,只把部队接收回来就是了。因此,一面派人接收,一面遣使南下,讨好卖乖。
冬月,金国大同府仆散忠义派出使者到鄜延。约定本月二十九,在丰州边境上接收。原来女真人想在黄河岸边交割。但徐洪不同意。坚持只把金国降军送出丰州了事。仆散忠义不料有诈,怕坚持己见,反倒让西军笑话大金国胆小,遂同意了。
那七千降军。自打投降之后,先是徐勇将他们解除武装。后来徐洪又下令将他们分散安置。干些什么?暂时给西军当劳役,比如修城墙,挖沟渠。反正我养着你不能白吃饭吧?
降军们都有怨言。他们原来是金国正规军,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现在却他妈当苦力!可没奈何呀,这降军不是那么好当的,能捡条命就不错了,权且忍耐着吧。西军把咱们分散安置。看样子,这苦力还不知要当到几时是个头。
二十九这一天上午。鄜延帅司将所有降军**到丰州郊外,其辖下的麟府安抚司长官徐勇亲自出面料理此事。
金军降兵们陆续汇拢,这些被解除武装的士兵颇有些疑虑,不知道接下来是什么命运。他们四处张望着,又互相传着话。只见西军的骑兵在远处警戒,步军扎在外头形成合围之势,看这样子,莫非今日该遭!
“我觉得心头跳得慌,要出事。”有金兵小声道。
“娘的,西军是想要我们性命吧?”
“不会,如果要我们性命,当初投诚时就取了去,何必等到现在?”
正议论时,负责押解的西军士兵喝道:“休聒噪!快走!”
七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汇聚到丰州郊外的旷地中,倒也颇有声势。只是,脱毛的凤凰不如鸡,没有了武装,这些旧日的精锐部队,不过就是待宰羔羊而已。徐勇望着一片攒动的人头,在马背上对旁边的曹干事道:“下午你就别去了,到时候乱起来,恐有个闪失。”
那曹干事扭头看着徐少帅笑了笑:“少帅莫不是忘了?当年我可是在徐家庄追随太尉起兵的,如今虽在宣抚司勾当,身上的本事却没丢,怕个甚?”
徐勇点点头:“随你吧。”语毕,便命部下去汇总人数,当日受降时,得将官士卒整七千二百。接收之后,死了些许,如今要交还,总得给人一个详细数目。一阵之后,部下将从各押运军官那里得来的数目上报,今日**此地的金军,共计七千一百四十三人,也就是说,因伤病或者其他原因,死了五十七人。
“行,有数了,吩咐下去,让这些金兵都吃饱喝足了。”徐勇下令道。“饿着肚子可跑不快。”曹干事闻言笑了起来。
衣衫褴褛的金兵们正议论纷纷,六神无主,连日赶路,此时是又累又饿,可巧了,便有人瞧见外围生起袅袅炊烟。有那不晓事的,还欢喜得紧,这下好了,有饭吃了。可那些老兵油子们就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
一群汉签军聚在一处,因为天,都把双手拢在袖中,缩着肚子,不停的在原地跺着脚,其中有年长的对小兄弟们道:“西军埋锅造饭,八成是给我们吃的,你们知道这叫什么饭么?”
其他人纷纷摇头,都说不知,有一个灵巧的脸皮一跳:“莫不是断头饭?”
这话把旁人吓得不轻,纷纷喝斥道:“你这吃屎的嘴!能说句吉利的!”
“别骂!我看也是如此!”那年长的说道。“让我们吃了这一顿,好作个饱死鬼!南边,但凡犯在官府手里,判了极刑的,临头一刀前,都要给你吃顿饱。免得你到了阎王殿上还叫饿!”
“哥哥,可别吓唬弟兄们!咱们当日在城里,千难万难,树皮都扒来吃了,总算还是撑过去。别到了今天才……”
“唉,娘的,不管了,好歹也个作饱死鬼,总强似当初饿死在城里要好!我听人说,这一世作了饿死鬼,下一世投胎就得作乞丐。我他妈是不想当叫花子。”
“当乞丐我都认了,别叫我再他娘的当兵,我去他娘的!”
这一伙汉兵骂骂咧咧,声音越来越大,旁边其他降兵听了去,或者语言不通听不明白,便纷纷打听。消息很快传遍了所有降兵,徐勇在高处明显看到降兵军中起了骚动。他可不想在这当口出什么乱子,因此回头道:“放一火,给他们压压惊。”
“得令!”一马军军使应声道。随即一招手,带数十骑奔出去。手里都提三眼铳。这玩意。虎捷马军早不用了。
那降军们正群情激愤,又惊又怒,在外围的突然瞥见有马军冲过来,都叫着不好!却见那伙马军在不远处勒住马。都把手里的器械举向天。随后一连串的炸响,嘈杂的人潮逐渐安静下来。
降兵们都是跟鄜延军打过交道的。在战场上见识过西军火器的厉害。因此一听到这声响,立马条件反射似的矮腰缩头!放了铳之后,又有步卒插入人群中喝令降兵噤声。这才弹压下去。
没多久。见得炊烟停了,想是饭已作好。又等一阵,便有人来抽降兵去,挑了一担担的馍来。饥饿的金军看到食物,若不是旁边有全副武装的西军在弹压,他们早冲上去了!不等箩筐落地。无数双手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抓了馍就往嘴里赛!整个降兵阵乱了套!
那饿得不行的降卒大口大口地嚼着。也不管是不是好粮,噎得直翻白眼!甚至还有咽不下去的,使劲捋着喉咙。最外围警戒的鄜延士卒,都听见响成一片的“吧哒吧哒”,那吃相,没法说。
在他们拼命进食的时候,有西军军官,挎着刀,带着兵进来巡视。但遇见挡路的,一鞭子抽过去,居然还是顾不得疼,只顾吃。
“长官,这是最后一顿不?”突然有人问道。
那军官寻声望去,这个兵却有些老了,或许是个金军军官也说不定,手里拿了块馍却没有吃,想是没有食欲。对方说的不是汉话,而他却听懂了。
“党项人?哪一家的?”那丰州军官问道。
“苏尾。”老金兵回答道。
“苏尾?倒巧得很,我也是苏尾,怎么作了金兵?”丰州军官问道。
“虽是苏尾,却在夏境,当年夏主投金,我们弟兄随了去。后来大金国便把我们安排到边境驻扎,听女真人节制。”那老兵道出原委。
那丰州军官上下打量了他,又左右看了看,道:“你过来。”
那党项老兵一怔之后,果然探过头去,只听对方道:“既是一家,我便透个信给你。如今我们大宋跟大金化了干戈,大金皇帝认我们大宋天子为兄,两国如兄弟一般。金肃和宁边两边,原是大金国占着的,我们合不该要。因此如今主政川陕的刘宣抚奉命要还回去,连带着你们,也要交还金军。所以,不必担心,下午,你们就能回去了。”说罢,那丰州军官笑着拿马鞭轻轻打了他一下肩膀,带着人自去了。
党项老兵呆立当场,半晌之后,将手中馍往地上一扔,吃不下去。旁边弟兄们一看,纷纷问其缘故。那老兵叹了一声,道:“祸事了,宋军要把我们交还大金国!下午就交割!”
他这一句话,不啻一声惊雷!原来把我们集结在此,是为了交还大金国?这么说,下午我们就能回去了?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刚才还以为饱餐一顿准备上路呢!
士卒们喜笑颜开,老兵暴声喝道:“都闭嘴!回去也是个死!”
“千户,这是怎么说!”他的百夫长急问道。
那被称千户的老兵四周一望,双手下按,示意大伙蹲下来。旁边其他士兵一看,也围了过来,听他要说些什么。
千户仰着头四周一望,看到的是一双双焦虑的眼睛,尽管四周都很嘈杂,他还是压低声音道:“你们说,我等是怎么到这里的?”
“这,还用说?当初势穷,不得已,投降了西军啊。”
“那我再问你们,我们投降时,辽军可曾兵临城下?”
“那倒不曾,只是东胜州跟河清军都完蛋,契丹人又把着黄河,我们粮尽援绝,不投降西军,只有死路一条。”
“这就是了,辽军不曾打到金肃来,我们投降西军,便是不战而降。就算回去了,能有我们的好?仆散元帅治军你们是知道的!”千户威胁道。
四周将士沉默了,仆散忠义治军严厉,这谁都知道。军中执法尤其严苛,若犯军规,轻则军棍,重则处死。我们降而复返,恐怕没有好果子吃。更何况。我们还是党项人。
“千户。我们根本没得选择,只有回去一条路可走。西军,是断断不会收留我们的。”百夫长说道。
千户冷笑一声:“要回,你们回。我是不会回去的。”
旁边有士卒立即求道:“千户,弟兄们追随一场。是生是死,好歹也在一处。若有明路,也指给弟兄们看看吧。”
那千户只是闭口不言。众军求得急了。他才道:“仆散元帅治军严厉,我们又是党项人,女真回去,或能免死,我们铁定要掉脑袋!回去要死,西军又不肯收留。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千户是说……回夏境?”有人试探着问道。
“正是!我们如今亡了国,投谁都是投。夏境虽被契丹人占着。但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故土上,总强似死在异乡,魂魄也回不到家!我们如果奔辽,投奔萧合达,他原是夏臣,若见我们是党项人,未必就不容!”千户坚定的语气,倒感染了不少人。
其实他的话不完全是真。确实,仆散忠义治军严厉,但是他们是势穷而降,且没有投降进攻的辽军,而是转投了西军,情有可原,回去未必就死。但是,以仆散忠义的治军原则,士卒可以免死,军官肯定不饶。所以,他才要鼓动这些党项兵跟他一同投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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