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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桂已经病得不能起床了。在轿前迎接的,是灵桂的儿子孚会,周旋中节,井井有条。略作寒暄,李鸿章便问起老师的病情。
“阿玛的病,原是气喘宿候,逢秋必发,只不过今年的来势特凶,一发不可收拾。”
“喔,”李鸿章问道:“请谁看的?”
“请的薛抚屏。”孚会荣禄摇摇头,“他说:不救了拖日子而已。”
“唉”李鸿章微喟着说:“我看看老师去”
“相见徒增伤感。少荃不必劳动吧”
这是谦词,李鸿章当然非看不可,“白头师弟,”他说,“见得一面是一面。辉山,请引路。”
于是到了灵桂病榻前,白头师弟,执手相看,都掉了眼泪,孚会劝了几句,硬拉着将李鸿章请到客厅。本来可以就此告辞,况且拜客名单虽删减了一半,也还有长长一串拖在后面,不容久坐。但李鸿章为了师弟情分的缘故,决定把握这个无意邂逅的机会,稍作盘桓。
“后事想来都预备了。”
“是”孚会从衣袋中取出一张纸来,“遗折的稿子拟好了,请少荃为之斟酌。”
这也是一种应酬,而李鸿章因为一生没有当过考官,对于他人请看文章,最有兴趣,居然戴起眼镜,取来笔砚,伏案将灵桂的遗折稿子,细细改定。这一下又huā了半点钟的工夫。
从灵桂府中出来,最后还要拜会一个,就是咸丰二十年北闱乡试正主考的翁同龢。原来,今年是咸丰二十年正科,恰逢皇帝四十万万寿,在这一年之中,照例是要加开秋闱恩科的,不过自从咸丰九年之后,秋闱已经永远取消,便改为咸丰二十一年加开辛未恩科。而李鸿章这一次打点行装,从福建出发之前,安徽一边来了一个好消息:他的次子经述,乡试榜发,高高得中。他的长子李经方,本是他的侄子,经述才是亲生的,所以排行第二,其实应该算作长子,格外值得庆幸。
不过李鸿章不愿招摇,所以凡有贺客,一律挡驾,只说未得确信,不承认有此喜事。就算乡榜侥幸,云路尚遥,也不敢承宠。只不过这一来倒提醒了他,还有几个人,非去拜访不可,一个是潘祖荫,一个是翁同龢,一个是左都御史沈淮,还有一个是礼部右侍郎童华,他们都是今年北闱乡试的考官,从三月初六入场,一直到忙完殿试等繁琐的礼制,安顿下来不久。
照这四个人住处远近拜访,最后到了翁同龢那里。客人向主人道劳,主人向客人道贺,然后客人又向主人道贺。因为这一科北闱乡试发榜,颇受人赞扬,许多名士秋风得意,包括所谓北张南瞿在内。南瞿是湖南善化的瞿鸿禨;北张是直隶丰润的张佩纶。名下无虚,是这一科的解元。
“闱中滋味如何?”李鸿章不胜向往地说,“欲尺量才,只怕此生无分了。”
翁同龢一笑:“一言少荃兄位列封疆,独独不曾得过试差,是一大憾事这不能不让我们后生夸耀了。”
“是啊枉为翰林,连个房考也不曾当过。”李鸿章忽然问道:“赫鹭宾熟不熟?”
赫鹭宾就是英国人赫德,他的字叫罗勃,嫌它不雅,所以取个谐音的号叫鹭宾。翁同龢跟他见过,但并不熟。
“赫鹭宾问我一事,我竟无以为答。叔平,今天我倒要跟你请教。”
“不敢当。”翁同龢赶紧推辞,“洋务方面,我一窍不通,无以仰赞高明。”
“不是洋务,不是洋务。”李鸿章连连摇手,然后是哑然失笑的样子,“说起来有点匪夷所思,赫鹭宾想替他儿子捐个监生,应北闱乡试,你看使得使不得?”
“这真是匪夷所思”翁同龢想了一下问道:“怎么应试?难道他那儿子还会做八股?”
“当然不然怎么下场?”
“愈说愈奇了”翁同龢想了一下说,“照此而言,自然是早就延请西席,授以制艺,有心让他的儿子,走我们的‘正途’?”
“这也是他一片仰慕之诚。赫鹭宾虽是客卿,在我看,对我中华,倒比对他们本国还忠心些”
那有这回事?翁同龢在心里说。不过口虽不言,那种目笑存之的神态,在李鸿章看来也有些不大舒服。“其实也无足为奇。他虽是英国人,来华二十来年,一生事业,都出于我大清朝的培植……。”他把赫德的经历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他在上海海关和机器局挂着一份差事,还在两江会计师事务所任职,上一年又赏了huā翎和双龙宝星。因此,英国派他当驻华兼驻韩使臣,他坚辞不就。这无异自绝于英,而以我中国人自居,如今打算命子应试,更见得世世愿居中土。我想,鉴此一片忠忱,朝廷似乎没有不许他应试的道理。叔平,你的腹笥宽,想想看,前朝可有异族应试之例?”
“这在唐朝不足为奇,宣宗朝的进士李彦昇,就是bo斯人,所谓‘兼华其心而不以其地而夷焉”这跟赫鹭宾的情形,正复相似。不过,解额有一定,小赫如果应试,算‘南皿、中皿、还是北皿’?而且不论南北中,总是占了我们自己人的一个解额,只怕举子不肯答应。”翁同龢开玩笑地说:“除非另编洋皿。”
乡试录取的名额称为解额,而监生的试卷编为‘皿’字号,以籍贯来分,东北三省、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为‘北皿’;江南、江西、福建、浙江、湖广、广东为‘南皿’;四川、广西、云南、贵州另编为‘中皿’。小赫的籍贯那一省都不是,就那一省都不肯让他占额。所以翁同龢才有编洋皿字号的笑谈。
李鸿章特地跟翁同龢谈这件事,原是探他口气,因为他是副左都御史,兼着管理国子监的差事,为小赫捐纳监生,首先就要通过他这道关。如今听他口风,不但乡试解额,无可容纳‘华心’的‘夷人”只怕捐监就会被驳。
“少荃,”翁同龢又变了一本正经的神色,“你不妨劝劝赫某,打消此议。如今中法纠纷未果,仇洋的风气复起,即令朝廷怀柔远人,特许小赫应试,只怕闱中见此金发碧眼儿,会鸣鼓而攻”
“这倒也是应有的顾虑。承教,承教,心感之至。”李鸿章站起身来,“耽搁良久,我也要告辞了。”
“少荃哪一天出京?”
“总还不会很忙,要等过了皇上万寿节庆之后,你我还有的日子可供盘桓。”
“到时候我来送行。”
“不敢当,不敢当”李鸿章说,“明年chun夏之交,总还要进一趟京。那时候我要好好赏鉴赏鉴你的收藏”说着,他仿照馈赠恭王的办法,从靴页子里取出一个内盛二千两银票的仿古笺小信封递了过去,“想来你琉璃厂的帐,该得不少,不腼之仪,请赏我个脸。”
翁同龢也收红包,不过是有选择的,象李鸿章这样的人,自然无须客气,“少荃厚赐,实在受之有愧。”他接了过来,顺手交给听差。 @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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