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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尽,长街残灯几豆,朦胧天欲明还阴。

若常人见得陌生人在房门徘徊,定会上前询问:阁下何人,来此何事?

清河天生不寻常,一盆热水加一顿擀面杖:“来我家偷东西,长眼了吗?!”

陌生人夺棍正欲还手,老人在里面喊:“谁啊?”

来人赶忙肃整仪容,面向房门恭敬答道:“弟子尉缭,拜见恩师。”

“缭儿啊……哎……进来!”

门开,乍暖还寒的春风里走进来一只温雅儒秀的落汤鸡。

清河把爷爷的暖脚水全浇人头上了,被撵出去再烧一锅。

缭扶恩师躺下,老人在山里浸了冰水,冻伤得厉害。

弟子很自责,没照顾师父深感不孝,应当为师父养老。

师父摆手说没事,这些年很逍遥,就是孙女养不好,崽还小你别恼。

徒儿笑,怎会?出门在外该多留个心眼,小师妹机灵得很呢。

这话说得太假,师徒俩不约而同相视一笑,笑罢才说正经事。

“徒儿近来,被一事所困,日夜难安。”

“怎么,看上哪家女娃了?难不成有缘无分?”

“师父别取笑,哪有?!”缭顿了顿,面色凝重:“是秦王。”

老人笑容凝固:缭儿多年未娶,难不成有余桃之癖?

大弟子最懂事,老人没什么可替他操心,就终身大事能说。

尉缭见师父这眼色就知道他想歪了,不得不赶紧把话说完。

“秦王日渐骄固,徒儿快劝不动了。”

“他不一直都是臭脾气么?”

“不,不一样。以前谦虚恭谨,现在狂傲又嚣张。前些日子要大开杀戒,我跪了一整夜他才肯松口。”

“他也是人,人嘛,总有执拗的时候。”

“不,他不想做人了。”

“什么?”

“太后新丧,谥曰‘帝’。”

尊母为帝太后,便是昭告天下:秦王要称帝。

原来如此,还好……哎呦,不好!

这个犯老爷子忌讳,他流芳后世的缘由就是“义不帝秦”。

十几年前,他答应秦王不管闲事,是觉得乱局非秦王不能收拾。

可是心里还是有放不下的问题:天下无战应当可喜可贺,四海归一又该何去何从?

老爷子沉默好久,给徒儿讲了个故事。

十几年前,太后纵容嫪毐叛乱。平叛之后,秦王囚母于雍门宫。好多人指责秦王不孝,劝他释放太后。他非但不听还杀了二十七位劝谏之士,最后齐国人茅焦用一句话劝住了他。

“秦方以天下为事,而大王有迁母太后之名,恐诸侯闻之,由此背秦也。”

尉缭知道师父的意思,但是,“天下”二字快要镇不住秦王了。

“如今他肯收敛,是顾忌江山尚缺一半。来日袖手天下,还有什么能约束他?”

王权之上若再无利刃,权力流毒将肆无忌惮。

老人这才明白缭为什么大清早鬼鬼祟祟,这些话当真不能落在外人耳中。

“这时候以‘得天下’劝他,到时候用‘失天下’吓他,他总得听听吧。”

“也只能这样!”尉缭叹息又疑惑:“师父,徒儿,是不是在助纣为虐?”

缭当年就有判断: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

这么多年他很煎熬,欣喜着战略一步步实现,畏惧着秦王的每一点改变。

怕当年的预言成真,怕这场人间浩劫换来的是另一个地狱。

师父也不知如何回答,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走一步,算一步,若是不走,怎知就有路?”

“好,徒儿走着。若是绝路,但愿命可以赎。”

老人含泪抚着缭儿的发,正值盛年的孩子,乌发却微微有霜华。

若非思虑深重,折磨至痛,又怎会如此?

老人最爱缭这一点,另两个徒儿是贵族,民生疾苦,他们不在乎。

缭在乎,布衣国尉,战争每道伤口,他都感同身受。

汇总到眼里的伤亡数字,不只是数字,而是成千上万破碎的家庭。

他感受得到,却不能怜悯,只能当那是数字,只求数字减到最小。

东方渐白,缭起身告辞,天一亮秦王就会传召。

拂袖叩首拜别推门,清河正好又端来一盆滚热的水。

她缩着脖子露出两颗小兔牙,活像只刚断奶的兔子。

“缭哥哥是吧?啊……我没长眼。太尉是好大的官是吗,忌哥哥都归你管?”

她对付另外两位哥哥游刃有余,这个哥哥,不熟,不知道该怎么道歉。

最后兔子心一横眼一闭,滚水往前一送:“你也泼我一盆,咱们扯平!”

尉缭一愣再一笑,一点也不客气:“眼睛闭好了!烫坏眼珠子别怪我!”

兔子涨红脸捏紧拳缝了眼睛嘴巴,从鼻子哼出一声气:“嗯!”

尉缭是君子,君子尊老爱幼,但是从不打诳语。

清河非常后悔,后悔火烧得太旺,水热得太烫。

飞流倾泻,白雾乍起,爷爷后来跟孙女形容说,很像蒸熟的兔子出锅!

兔子愤愤地漏个眼缝,尉缭已到街角,裹在一群秦民里往秦王行宫去。

当初赵国铁血清除秦国间谍,老狐狸想过有今天,所以杀一半留一半。

这些虎口逃生的秦国良民到行宫请愿,跪求秦王善待他们的救命恩人。

尉缭刚到门口就被急召,中书谒者赵高哭丧着脸,哀求:“太尉您也知道陛下的脾气,他要是想见谁,晚片刻都是雷霆,您还是先觐见再说吧!”

秦王在给母亲守灵,昨晚跪了整夜,诸臣一同陪跪。

直到黎明,秦王打个盹儿,缭才偷偷出去见了师父。

今早一睁眼,郭开交来那份“忠”与“奸”的答卷。

秦王揉着眼睛看了,表情好似雷打过的瓜,皮上冒火心里开花。

尉缭一脚刚踏进灵堂,竹书就迎面飞来,正好砸个满怀。

“来来来!赶紧看看!给你乐一乐!”

缭展卷飞速阅览,书上拐弯抹角洗错,自认最大罪过竟然是强掠清河?!

秦王笑也不是,怒也不是。

“这种人,狗改不了吃屎!以为寡人跟赵迁一个德行!好色!好糊弄!还有那顿弱!什么瞎话都敢编!寡人何时垂涎养女?!他编排楚王就算了!还敢给寡人泼脏水!总有一日,寡人要好好撕一撕他那张嘴!”

“顿弱不给你泼污水,怕是郭开得疑心上他。再者,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两个就吃准这一点。秦王陛下难道不爱美吗?”

“爱啊!当然爱!寡人恨不能全天下的好女子都在秦国后宫!可是女人是私事,与外臣有什么关系?!相邦本职是什么,上辅朝纲,下安百姓!正事不上心,尽在邪门歪道下工夫!好歹三十年的相邦,寡人都替他害臊!”

“人嘛,都喜欢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他以美色拜相封君,自然认为色能通天。”

“嗯,赵王也是厉害,看脸用人?!”

“嗯,您不看脸,近侍个顶个好看。”

“先看才再看脸,成天眼前晃的,总不能挑磕碜的恶心自己吧。”

“所以啊,不是不看脸,也不是不能用,是不能这么用。”

“对!我正有个好差要派一派他!外面那么多人求情,寡人也不好寒了人心,就让他——”

秦王顿住,看向缭:“不知道,我们想的是不是一样?”

秦王提笔,尉缭落字,两枚竹简上都写了一个字:齐。

二人相视一笑,缭笑得很辛苦:湿衣裹身冷风一送,透骨生凉!

秦王这才发现太尉有点不正常,你衣裳怎么湿的?

尉缭笑说回去洗澡,来的路上邯郸人太热情,又帮忙洗了一次。

秦王一听哪还得了:“我堂堂大秦太尉竟然被人当街泼水?!查!一定得揪出来!寡人要好好——谢一谢他。若是隔夜洗脚水得给他赐个爵,要是涮夜壶的水就更漂亮了!加两级!”

尉缭扶额:他……他……他他他还记着上次掉进冰池子的仇呢!

秦王嘛,记功靠档案,记恩看心情,记仇就靠自己的脑袋,而且绝无错漏。

郭开那两份自证忠奸的书,秦王让赵高把“有功于秦”的那份存档,“无过于赵”那份还给郭开,交由郭开自己散布天下。

“你对秦国的功,秦国会记得。你对赵国的罪,天下得忘掉。”

从此,赵国之亡就有两个版本,民间都道韩仓误国,官史却书郭开卖主。

郭开心里五味杂陈,该怨恨还是该感激,真真说不清楚。

恨吧,留了你命也不揭你老底;谢吧,攥着你小辫随时能让你身败名裂。

他战战兢兢等了三天,等来一枚官印和一道委任令。

秦王请他到齐国出任外相,官比九卿,爵同丞相,赐车马百乘出使齐国,代秦王向齐王致意:秦国与齐国世代友好。

郭开差点瘫倒:天爷!这一赏一罚又一罚一赏的,老夫实在是吃不消!

吃不消也得吃,诏令颁行后就有兵马护送他入齐。

秦王不想把他放在自己身边添堵,自然是送到别人地界吹妖风最好:一来,给亲秦的齐国朝臣们看,亡国之臣一点都不惨;二来,郭开懒且圆,各方都不得罪的本事最适合去齐国烧温水。

郭开持着秦国符节,颠簸在去齐国的马车上,鬓如白霜,眼里含伤。

赵国不亡他是相邦,在赵国一手遮天。秦人对他的恩宠,至此也算顶天。

秦国不可能给相邦之位,因为秦王早就撤掉相邦一职,只剩下左右丞相。

他很后悔,后悔当初谏杀李牧自绝后路,可是……唉!想来,天意如此!

秦王“恩准”郭开在秦国安家,妻妾儿女都帮他搬到咸阳,独他一人挂印出使,还不知道能不能有命一家团聚。儿女都在人家手上,打掉牙往肚里吞还得陪着笑!

没有回头路,只能往前走,前路荒野茫茫,饿殍盈道,流民如沙。

亡国人如丧家犬,四处寻找新家,听说齐国富庶,或许会有饭吃。

比起无钱无势的平民,郭开还是幸运的,至少有车马能遮风挡雨。

行至沙丘,郭开望着废弃的行宫,不禁悲从中来。

是佞臣,也是亡国人,见着故国宫殿,心中亦如饮针。

他下了车,颤颤巍巍推开宫门,苔痕新绿,楼阁翠微。

这是赵武灵王的魂归之所。

武灵王将赵国经营至鼎盛,却被儿子们饿死在这所行宫。

据说他死后遗体腐烂,蛆虫啃噬他的身体,密密麻麻爬出宫殿……

咝——

清河恶心得打颤,不等爷爷说完蹭地蹦出房间。

“爷爷你一个人祭吧,我……我就在外面转转。”

唉?这吊古伤今的好地方,参透荣辱的好机会,千万别浪费啊!

清河拔腿就跑,仿佛有蛆虫要咬她的脚:“你参吧,我在外面等!”

外面微雨朦胧天,天低云树柳含烟。

春来万物萌生,遍地绿云衬得两行枯树格外扎眼。

清河跑近去瞧,原是被火烧过,死去的树站得好倔强,也不知站过多少年。

虬枝交错,蜿蜒参天,根埋于地,不朽不烂。

咦,这不是现成的花架么?

爷爷喜欢紫藤,揣着好多紫藤种子,走到哪种到哪儿。

清河蹲下身,刨开春泥播种,生于云梦的紫藤,在这里不知能不能活?

若是活了,到时藤满枯枝,紫云成桥,这些死树,春天里就不寂寞了。

她越想越开心,恨不能种子立刻就发芽开出花来。

雾沾衣,露湿鬓,斜风窥青杏,杏尚幼,雨尚微,探花人无酒自醉。

醉的人正是郭开,他认出女孩。想他告忠挨骂告奸挨打,搬出这个女孩子,秦王就对他礼遇起来,想必秦王真是好色之徒,也当真心疼这孩子。

他缓缓向女孩走去,脚步放得很轻,怕惊着她,也怕惊了这青杏着雨的画。

他没惊着女孩,也没惊破画,连枝头云雀儿都没惊着,却惊了女娃她爷爷。

老爷子也不知从哪冒出来挡住他的道,吓得郭开魂飞魄散,以为撞了鬼魅。

郭开平复好心情,恭恭敬敬与老人行礼。

“前日我有眼无珠,多有得罪。秦王已然责罚,还望老先生和女公子恕罪。”

爷孙二人面面相觑,清河扯爷爷衣袖:“秦王倒是有心,竟然替我出气。”

爷爷也糊涂,秦王闲得发慌也不可能管这鸡毛蒜皮,好在没出大事,就不追究了。

“你既知错便罢,以后别再错了。”

“他这般厉害,我哪敢再错?每走一步路,都悬着心呢!”

“那你就小心着走吧。”

郭开再三请祖孙同车,都被严辞拒绝,他只好登车先走。

登车前他对老人再拜:“女公子迟早是要嫁入帝宫的,老先生何苦还要带着她东奔西走?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天下再大,多早晚都是秦王的,姑娘到哪里也在他手心。与其白白费力另寻去处,莫如送回去,您老也好颐养天年啊!哪用着风餐露宿吃这些苦?”

“嫁哪儿?”

“秦宫啊!”

“呸!”

“我知道您不乐意,算我没说,您别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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