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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口中的大老爷,指的自然是王子胜。甭管王家大太太的死因为何,身为夫君,王子胜于情于理都应该坐守此处,哪怕再怎么悲痛欲绝,他都不能坐视不理。当然,王夫人很清楚,她那位好大哥才不会悲痛欲绝呢,也许会难过一阵子,可过了就过了,哪个男子都不会因着丧妻而一蹶不振的。
“回、回大姑太太的话,大老爷正在后院里头。那个、那个……”王管家结结巴巴的,仿佛有甚么难言之隐。
“要么说,要么自去领罚!”王夫人很清楚,今个儿并非休沐日,王老爷子不可能留在府中,毕竟死的只是一个儿媳妇儿。而王家老太太早在王家大太太死讯传来之时,就病倒了。至于王子腾则因着年初刚领了京城步军营的职,通常十天半个月才回家一趟。也就是说,整个府里,能主事的人就只有王子腾的夫人,以及王子胜并两个孩子了。
也许该把两个孩子去掉,毕竟一个太浑,一个太小。
“大姑太太,是、是凤姑娘要打杀了房里的通房姨娘!”王管家半点儿不敢小瞧王夫人,哪怕王夫人早已出嫁多年,若是真的火起来,直接唤了人牙子把他给发卖了都是极有可能的,偏如今这个府里一个能制住她的人都没有。
“甚么?!”王夫人满脸的愕然,不过既然已得了消息,就没有在前院停留的道理了,忙带着几个心腹陪房急急的往王家后宅走去。
因着是在自个儿的娘家,王夫人根本不需要旁人领着,便径直走到了大房所在的正院。别看王子胜没甚么出息,可有王老爷子在,哪怕王子腾再能耐,正院子仍是属于大房的。而等王夫人走到正院子门口,循声看过去时,登时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垂花门里,一溜儿二十来个曾经如花似玉的美眷,如今全都是声息全无的趴在地上。九月底,早已泛着寒意,如今又临近傍晚时分,都不需要亲自验证,就知晓地上凉得彻骨。而显然,那些如花美眷并不是因着寒冷而毫无声息的,因为只消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到她们每个人的背上全部都是血。甚至都不需要看得那般仔细,站在垂花门外,就能轻易闻到弥漫在空气里的那股子浓郁的血腥味。
“你们这是在做甚么!!”
这已经不是问话了,只是王夫人不敢置信的低吼。做甚么是明摆着的,毕竟旁边就立着一排拿着长条形木板子的粗使婆子,甚至那些长板子上头仍在滴着血珠子。
“把她们晾在这里冻上一夜,若是明个儿晌午还有气的话,那就算老天爷不愿意收她们,直接丢出去好了。”
没人回答王夫人的话,倒是立在那些美眷跟前,原本并不起眼的小姑娘忽的冷冷的开了口,且一开口就透着比如今天气更寒冷一百倍的凉意,只让人不由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王夫人猛地抬眼看过去,不敢置信的望着娘家侄女。半响,她才勉强将目光从侄女面上挪开,投向了站在一旁的王子胜面上:“大哥,凤哥儿年岁小,你怎么不管管她?”
听得这话,一直沉默不语好似一件摆件玩意儿的王子胜,才仿佛忽的被唤回了魂,缓缓的抬眼望向王夫人,好半天才道:“你来了,去陪陪老太太罢,听说老太太有些不大好。”
“听说?你甚么时候回来的?你竟是还不曾去看过老太太吗?”王夫人愈发的震惊了,据她所知,王家大太太是死于今个儿凌晨时分,而王家的人派去通知她时,已经是晌午以后的事情了。不过,王夫人相信王子胜铁定比自己更早一步得到消息,因为告知她这事儿的,是王家老太太跟前的人,而唤她回来也确是为了让她劝慰一下王家老太太。
“大概比你早一个时辰罢。”王子胜喃喃的道。见王夫人还欲再问甚么,王子胜只向她摆了摆手,“别问了,问我我也不知晓,这会儿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你先去见老太太,好赖劝着点儿。等回头,我将这儿的事情理顺了,自会去寻你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夫人还能如何?只在临走前深深的望了一眼始终满脸杀意的娘家侄女,便转身离开了。
劝慰王家老太太倒是不难,毕竟死的是儿媳妇儿,又不是亲生骨肉。况且,王家老太太原本身子骨还算康健,只是噩耗来得太突然了,才一下子没接上气来晕厥了过去。等王夫人过去时,王家老太太早已幽幽的醒转过来,半躺在床榻上,由丫鬟拿着小银勺给她喂水。
见王夫人过来,王家老太太示意丫鬟退下,只留了个最体面的候在门口,招呼王夫人坐下后,才缓缓的开口道:“见着人了?老二媳妇儿做事利索,我让她帮着料理着,想来应当出不了差错。老爷子今个儿离府前就知晓了消息,大概会请假几日。你二哥那头,倒是让人去通知他了,不过到如今都没个音讯,怕是被拦在营地外头了。对了,你大哥和仁儿也一并回来了罢?还有凤哥儿,那孩子一定被吓坏了。”
王夫人勉强做出一副淡定倾听的模样,心里头却在不断的腹诽着,旁的暂且不论,她都快被凤哥儿给吓死了。六岁大点儿的孩子,在亲娘死后,不忙着哭天抢地,居然把亲爹房里的通房姨娘尽数打死。不对,听着方才那话茬,估计还不曾打死,只不过这天气,打成那般再冻上一晚上,要再不死就成仙了!
“我这儿无事,显然大夫来过,也开了方子的。你……到底已经出嫁了,不好再管家里头的事儿,要不然你帮我去安慰安慰凤哥儿罢。先把她带到我跟前来,灵堂那头,让仁儿去守着,到底他是嫡长子,又十来岁了。凤哥儿一个姑娘家,又那么丁点儿大,一下子没了亲娘,怕是要哭得背过气去了。”
“好的。”见王家老太太满脸的悲切和担忧,王夫人还能说甚么?先应承下来呗,旁的事情以后再说。
不过,说句良心话,在短时间内,王夫人是不敢再看到这个娘家侄女了。这要是真如王家老太太所言,哭得背过气去,那倒是没甚么,谁也不指望一个六岁的小丫头能干出正事儿来。然而,凤哥儿简直让她大开眼界,就算她并不知晓前因后果,可只要一想到方才王子胜那懵圈的神情,就知晓这事儿铁定不是他下令的。
——估摸着,王子胜也是被吓懵了,这才任由旁人杖责他的通房姨娘罢?
越是这般想着,王夫人越是心头惶恐不已,虽说她打小就性子泼辣,也没少干逼死人的事情,可这么凶残的事情却是破天荒头一回看到。即便以往她想逼死人,也不过是责骂一通撵出府去,至于那人会不会因此郁郁寡欢的离世,那就不关她的事情了。
“你快去,先把凤哥儿唤来。哎哟,我可怜的凤哥儿哟,怎么就那么命苦呢?小小年纪没了亲娘,往后胜儿娶了填房,能待她好吗?就算明面上做得再好,能比得上亲娘吗?不行,你让她立刻来我这儿,甭管往后会如何,我来养着她,谁也不准插手!”
“好好,就照老太太您说的去做。”王夫人头疼死的,却不敢忤逆王家老太太,只得勉强起身再度往正院子而去。
然而,等王夫人再度回到正院子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王夫人站在垂花门外,望着近在咫尺的二十来具……不对,二十来个尚不知死活的人,饶是她自诩胆大,也愣是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太吓人了!!
在垂花门前立了一会儿,王夫人好不容易才看到有人从前头过来,是个年岁上了四十的婆子:“凤姑娘呢?如今在何处?”
“回大姑太太的话,凤姑娘在前头灵堂里跪着呢。”那婆子突然被人扯住原还吓了一大跳,待就着月色细细一看,看清楚是王夫人后,才大松了一口气,忙道,“大老爷倒是吩咐凤姑娘不用守灵,明个儿白日里再去也一样。可凤姑娘脾气拧得很,说甚么都不愿去歇着。大老爷没了奈何,只好由着她了。”
可不是得由着她吗?连先前打杀房里通房姨娘的事情都拦不住,区区守灵一事,仿佛就没甚么大不了的了。
王夫人默默的抬头望向闪着月光和星光的天空,愣是没能寻到合适的话。今个儿一天她过得太刺激了,冷不丁的听说娘家大嫂没了,坐着马车紧赶慢赶的回了娘家后,又被满地不知死活的人吓了一大跳,之后被被亲娘逼着去寻那凶残至极的娘家侄女……
她好累啊,她往后再也不说那拉淑娴难搞了,至少那拉淑娴从不主动惹事啊!!
甭管有多累,王夫人还是硬着头皮去前院灵堂寻人去了。其实,王家的人甭管有再多的缺点,可有一点却是值得旁人称赞的,那就是孝顺。王夫人既然已经答应了亲娘要把侄女送回去,她就一定会做到,哪怕再不想看到侄女,她也会硬着头皮去寻。
……
……
前院。
比起往日里,这里显得格外的灯火通明,王夫人都不知晓该说甚么才好了,她倒是想夸娘家二嫂办事能力强,明明还怀着身孕,却在短短一日时间里,将灵堂布置好了,棺木置办好了,连前院各处都挂起了白灯笼,灯烛纸钱等物也皆一应俱全。当然,后宅处尚不曾完全办妥,不过这也难怪,毕竟前院是要待客的,今个儿消息就已经传出去了,估摸着明个儿就会有人来吊唁了,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定然是先顾着前院的。
当王夫人来到前院时,望着满目的白灯笼,以及寒风中隐隐约约的痛哭声,登时捂着心口,满面凄凉。
先不说王夫人尚不曾到铁石心肠的地步,单说就这种气氛,就很难让人不产生悲凉的情绪。况且,她同娘家大嫂虽称不上有多么好的感情,可多少还是有些情分的。再说了,比起嫁进王家多年,连个蛋都没生出来的二嫂子,她自然是更为喜欢大嫂子的。
正这般想着,王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慢慢的走到了灵堂里。
灵堂里,王子胜站在一旁,面无表情。而跪在中间的则是他的两个儿女,王仁和王熙凤。王仁已经是个半大的少年郎了,因着王家诸人身量原就比旁人高大一些,尽管才十来岁,可王仁看着倒是已经有小大人的感觉了。这会儿,王仁挺着脊背跪在棺木前,面上却是茫然中透着一股子无措。而一旁比他矮了许多的王熙凤,却是整个人缩成一团,伏倒在软垫子上,看不清楚她面上的神情,只是能依稀听到她哽咽的哭声。
再多的惊恐,在见到这副样子的侄女时,剩下的也只有怜惜了。
王夫人哀叹一声,走上前来,将侄女揽到了怀里,用尽可能柔和的声音劝道:“老太太很担心你,让我务必要将你带到她跟前去。凤哥儿,我知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你不能让祖母病着还担心你,对吗?走,姑母领你去后宅,你也劝劝你祖母,让她放宽心。”
凤哥儿茫然的抬眼,露出了绝美的容颜,以及与她的美貌极度不符的一双肿胀的眼睛。
“走罢,等明个儿睡醒了,再来这里。今个儿,你就待在你祖母跟前,她老人家年岁大了,实在是经不起折腾惊吓了。凤哥儿你去哄哄她,乖。”王夫人连哄带骗的,终还是将凤哥儿哄走了。说到底,那只是个六岁的小姑娘,哪怕再怎么有心计,也定是比不上王夫人的。也许初时,王夫人被唬了一大跳,不过等回过神来了,十个凤哥儿也不是她的对手。
当然,至少此时,王夫人尚不曾将她当做对手来看。
这一夜,对于王家而言,注定是个不眠夜了。
而与此同时,各家各户也都在傍晚前知晓了这事儿,自是想法不一,不过都决定在未来的几日里,去王家吊唁一番。在这些人家之中,那拉淑娴自是最为惊愕的。
早些时候,王夫人因着知晓自己恐怕不可能在晚间赶回府中,故而让身边的大丫鬟们陆续去各处支会了。其中,荣庆堂贾母处是头一个知晓的,没详细说甚么事儿,只说娘家出了大事,必须立刻回去一趟,归期不定。而那拉淑娴这头,因着迎姐儿去了荣庆堂,故而她也恢复了每日的晨昏定省,自然,她是在晚间去请安时知晓的这事儿。
等从荣庆堂回来,那拉淑娴见到了刚回府的贾赦,才从贾赦处得知了具体事宜,登时惊得半响都没能缓过来。
偏此时,贾赦还道:“我知晓这会儿说这话有些不合适,不过原就有长女无母不娶的规矩,虽说王家有老太太在,可你也应当清楚王家老太太是个甚么性子。王家大太太甭管怎么说,娘家都是读书人,她养出来的姑娘我尚且要考虑再三,如今换成了王家老太太,我可没法接受这样的儿媳妇儿。”
同情也好,怜悯也罢,都抵不过自家的利益。贾赦并不觉得自己这般做法有问题,当然他也没有一口回绝,只道再仔细瞧瞧。
彼时,谁也不知晓王熙凤在府里做下了多么凶残的事儿,更不知晓王夫人这会儿已经被这个凶残的侄女吓得开始思考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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