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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空庵,果然是个寂寥而又空旷的地方,时而的几声鸟鸣成了这里唯一听得到的乐音,却鲜见鸟儿的身影。草地倒是成片,但是却是杂草,可见没有人打理,即使有人打理,但是就凭庵内的那么几个人,以及没有众多香客的踩踏,草长得往往比人打扫的速度快。花朵,这里是没有的,满眼只有绿色——以及灰色,那是各位师太们的僧袍以及庵墙的颜色。
杨尚文走到树下,倚靠着树看着山岚缭绕,心中愈发悲凉,将孩子放在身旁,从怀中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埙,十指归位,唇靠了上去,默默地吹出了一首曲子。
悲山悲寺悲古埙,悲人悲时悲音清。渺渺哀声入天庭,可怜无有子期听。
这一幅画面,一个男人坐在一颗不知有多少年历史的古树下面,手执着不知有多少年的埙,吹着不知有多少年的悲凉音乐,身边还躺着一个虚弱的孩子,面对着一个荒凉的庵庙。
如此的寂寞和悲哀。
但随即就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庵后的僧舍中传来了韵律相同的声音,但是不是埙,而是箫。竹制的乐器发出的声音尽管没有那么沉重,却是更加令人揪心。杨尚文倏地站了起来,向着那箫声传来的地方接着演奏。
但箫声很快就停了,换作了女子的清唱:“寂寞空庭情爱绝,寂静空灵埙箫咽。戚戚苍山念誓约,欲渡忘川魂飞灭。”一首《寂空吟》唱罢,杨尚文已经泪流满面,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娘娘。”
然后,后庭中迤逦走出一个瘦弱女子,姣好的面容平静却又掩饰不住哀伤,身上一袭白衣,正是失踪已久的苏若枫。
……
床上躺着一个面色红润安详睡得很香的婴孩,杨尚文环视了周遭,是布置极为简单的卧室,又是心疼又是心酸,这里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就再没有别的物件了——除了杨尚文此刻正坐着的椅子。
这半年来,苏若枫就是在这个地方生下了自己最后一个孩子,度过了大民朝最后一段风雨飘摇的时光。这座寒酸的庵庙,成了堂堂天朝国母的避风港。
“娘娘,您——您还好吗?”尽管娘娘这个称呼已经不适合苏若枫了,但是杨尚文还是恭敬地这么称呼苏若枫。
苏若枫脸上现出了一丝苦涩笑意:“为什么不好呢?四弟。战场上冲杀的不是我,早早夭折的不是我,尽心尽力的不是我,我为什么不好呢?”她似乎是在问杨尚文,又像是在问自己。这半年来,她心中最大的疑问和痛苦就是:徐菁芳居然会私通齐公贤,楚韶灵居然是窦胜凯的妻子。两个人,都是杀她丈夫孩子凶手的妻子,而又是她的姐妹和爱人。这是什么世界?
“您已经知道了?”杨尚文失声说道,他没想到苏若枫已经知道杨德、杨菲已经遇害的事情。
“为什么不知道呢?”苏若枫淡淡说着,推开了窗使室内显得更亮一些,但是再亮也驱不走她心上的阴影。
“四弟,我知道你不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忽然过身来,苏若枫直勾勾地盯着被突然降临的光亮刺得睁不开眼的杨尚文,“你投降怕是为了你怀里的这个孩子吧。”
杨尚文低下头来,苦笑着说:“娘娘,为人父母,哪个不爱自己的子女?只是我的不忠累了上天降罪于这个孩子,让她的母亲早早就走了。”
苏若枫默默地走近抱住了那个虚弱的孩子看了看,长叹一声,垂下眼来摇了摇头,脉息太弱,恐怕这孩子命不会长。
“娘娘,您今后打算怎么办?”杨尚文看着苏若枫脸上的落寞,心头一紧,但还是问出来了。
“还能怎么办?或许就会在这里隐居一世。”冷笑挂在苏若枫的唇边,给她俏丽的面庞更添了一分寂寞。
杨尚文犹豫着,就算是这样也不安全,因为看情势那些士兵不会放过对这里的搜查,如果被外面正在到处乱转的士兵们发现了这里,那——后果不堪设想。
“娘娘,不可以……”杨尚文想向苏若枫解释这里已经不再安全了,但太过心急,说得磕磕巴巴。最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稳定住自己心神,说道:“不如这样,您马上乔装一番和我回城,我毕竟还是个司马,也许能够保住您和小主人。”
苏若枫迷茫地看着床上正在熟睡的孩子,揣测那个小东西知不知道自己正在面临的境地,忽然又笑了:“生不如死地在恨与不恨之间再活下去,对我来说,是个煎熬,四弟,而且依你所言的话,我会给你带来极大的麻烦。”
杨尚文急了,“扑通”跪在地上:“娘娘,您必须得活下去,小主人必须得活下去,这里太危险,到处都是齐公贤的追兵,稍有不慎您就会被发现,那样的话,臣就更加对不起皇上了。”
苏若枫不想给这个忠心耿耿的人带来麻烦,所以尽力推辞,但也很快意识到了,眼前的困境。身为母亲,她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受到任何伤害,然而,明显地,这孩子若是还和自己在一起定然会遭受灭顶之灾。如今,只有一个办法能保住自己的孩子,尽管她心知肚明,但她不愿说出来,说出来,太残忍。
忽然,她看到了怀中那只碧绿的笛子,将它拿了出来,轻轻抚着那触手生温的玉。这是杨纪政在送她离开的时候给她的,作为她将青锋剑给他的交换,同样,也是诀别礼。夫妻三年,无论如何也对他有些感情,尽管这种情感只不过是亲情而非爱情。苏若枫回忆起了杨纪政对她的好,心中一痛,喃喃地说:“我应当给你留下……也算是报恩还债了……”
她仰起头,展颜一笑:“好吧,我答应你,但你先出去,我要处理一些私事。”
杨尚文马上站了起来,兴高采烈地出了门,抱着自己的孩子在门外等着。
房门默无声息地关上了,似乎听到了纸张“窸窸簌簌”的声音,好像是苏若枫在写着什么东西。
山中雾气渐散,太阳高照,接近中午,杨尚文已经在门外等候了接近一个时辰了,苏若枫仍旧没出来。
杨尚文心中已有隐忧,但是碍于礼数不敢进去。忽然,听得极为嘹亮的“哇”的一声,室内的孩子大声哭了起来,杨尚文终于顾不得许多,急急忙忙冲进房门,登时被眼前的一切吓呆了——
苏若枫手执着锋利的宝剑,那剑现在垂着正慢慢地往下淌血,床上的孩子浑身是血在满是鲜血的被褥之中挣扎着哭泣。杨尚文半天没回过神来,只是当苏若枫转过来面向他微笑了一下之后,他才猛然发觉苏若枫身上成片的殷红,他马上明白了:那床上的,那剑上的,全是苏若枫的血!
“娘娘,”他飞奔过去,扶住了正在倒下的苏若枫,心如刀割,“您这是何苦啊……”苏若枫猛地吐出了一口血,越来越虚弱了,而她面上的笑容却愈发祥和:“我说了,我不想痛苦地活,我不知是否该恨她,不知该怎样面对她,而且,我要保住我孩子的命;而且,我要偿他的情;而且,我要报师父的恩……我——”“噗”又是一口血。杨尚文垂下头来强忍泪水。
“四弟,”苏若枫费劲地指着桌上的两封信,艰难道:“把它们交给皇上,交给皇上。”
杨纪政的死讯一个月前就传到了幽州,杨尚文迟疑了:“可是,皇上他——”
“呵呵,他不会死,师父也不可能让他死——告诉他,我给孩子二十年,给他五年,剩下的由孩子自己决定……”
“什么?”显然,杨尚文根本不明白苏若枫话中的意思。
“你只要如实地说就是了,”苏若枫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要你照顾我的孩子,照顾我的孩子,你必须照顾好——我要你起誓!”
杨尚文终于忍不住了,这是他这个男子汉今天第二次流泪:“臣以亡妻起誓,定然照顾好小主人,哪怕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自己的一切,誓死保护!”
他泣不成声地说完了这番话,努力睁开眼,却发现,那个曾经大闹扬州,艳动天下的苏若枫已经没了呼吸。
香消玉殒。
只有这个词,才能形容此情此景。
她的眼角,也残留着未尽的泪……她答应了人,不哭,绝对不哭,也做到了,不哭,绝对不哭。
这么多年,终于流泪了。
杨尚文愣愣看着怀中宛如睡去的苏若枫,陷入了无尽的回忆之中,如是许久。直到庙外传来了阵阵嘈杂之声,才算是清醒了过来。杨尚文紧张万分,忙将床上的婴儿用干净的襁褓包上,递给了在门外久候的老仆,吩咐他马上躲到林子中去。
他一步步靠近床榻,将自己的女儿放在床上。放下的一瞬间,他心如刀绞,哆哆嗦嗦,终于还是松了手——没有时间让他痛苦。
在他拾起地上的剑之后,一列士兵就已经闯进了后院,为首的那人讶然盯着一身是血的杨尚文,又转过头躺在地上的苏若枫,再偏过头,又看见了床上哭闹的婴儿。他满脸疑惑:“杨大人,你这是——”
杨尚文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前朝皇后苏若枫,已被我斩于剑下,前朝遗脉,就在此处。”
半个月后,杨尚文因为立了大功而被晋升为幽州太守。
封杀令彻底解除,因为已经用不着了,但是,死去的人,也已经回不来了。
【前传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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