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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德四年夏,君道有悖,异象纷起,塞南牲畜吐露人语,河东孟津再现石碑,陇西作物一夜尽败,湘北村人怪病预言,瘟疫横行,天灾不断,俱云君上悖德,暗喻新朝更迭之事,一时哗然。时文昭公为洛阳守,敕令慎言,议者杖责、入狱论处,以致街头巷尾,道路以目,不敢相语,人心异动,尽惶惶然。”

“山野人曰:‘召公早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风闻言事,特严令壅之,必溃也。文昭公经年治水,数年为政,焉不知此理耶?恐此竟为其后相位之基也。’”

——《能吏传·邵文昭公世家》楚生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却是神清气爽的时节。

襄阳城已然因瘟疫之名被封了半月之久,许进不许出,就连与京师传信的时候,也是包裹得严严实实,仅仅露出两只眼睛来,将加盖了知州印鉴的信函递给驿使。

今日襄阳城不似过去半个月那么沉寂,城中人头攒动,被蜀**驱赶着,惶惶然聚到了北门城楼下,熙熙攘攘,一片嘈杂之声。就连出门觐见镇南王便直接被尚骥拿下、囚禁在知州府半个多月的襄阳官员也被蜀**押着,勉强保持着颜容齐整,到了城楼上。

传说中缠绵病榻的尚骥现身人前,他身穿玄金盔甲,头戴虎首兜鍪,面容老迈却毫无病容。他登上了襄阳城楼,虎目一扫,霎时间鸦雀无声。他抖开了手中的讨伐檄文,苍老却依旧中气十足声音借着微凉的洒沓清风传至全军、全城。

“曩者杨氏高祖起兵抗暴元,平蒙古,灭天完,伐朱姓乞儿,封建诸家,披荆斩棘。帝传五世,殚精竭虑,励精图治,乃有民二百年盛世!”

“齐窦二竖子,欺天罔地,灭国弑君,擅裂疆土,残暴不仁,为绝杨室血脉,妄断黔首人伦,伤人性命,残害生灵!”

“更有齐家孽子,好大喜功,营建宫室,极尽奢靡,穷兵黩武,致使国库空虚,兵徭役深苦黎民,人间纷乱不得安居。今天生异象,是为天地好生之德,以示日月可变,大民可复!”

“不肖臣尚骥,少时习武,克蒙世宗恩泽。本当以死护国,奈何天下异动,兵力衰微,不得已忍辱侍贼,愧对君恩,二十有三年矣。如今发花鬓白,气衰血败,夜夜梦中涕零,若闻先帝叱责,辗转难寐,肺腑痛彻!”

“仆若身故,不过身死形灭,恶名若成,难负青史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笔。特寻前民遗脉,举兵起事,讨伐逆贼。凡诸爵赏,同指山河,天覆地载,帝道唯一,山河不复,绝不鸣金!”

“山河不复,绝不鸣金!”数十万士兵的呼喝声一齐响起,振聋发聩,令整个襄阳城为之一震。

也令整个北国为之一震。

七月初三,镇南王尚骥于襄阳举民旗号,公告天下,拥立杨氏后人,起兵复国,刹住东征之势,回马转攻洛阳。

蜀国身居群山环绕之中,又有比登天还难的蜀道在眼前护着,相对中原他处,实在是平静得很。

云贵府的人马在蜀国周围勘探了许久,竟是没能找出一个可直接攻入的通道来,云馨公主窦惜琴踌躇勘探了一个多月,正狠下心做下了即便自夷陵群山攻入,也要攻打蜀国的决定,便听闻了尚骥举民旗号造反的消息,不觉一懵,没多久便得了扬州的消息,老实观察局势,暂且按兵不动。

故此,虽说尚骥的命令是由尚毓尘总理后方事宜,然而尚毓尘在王都所作之事,不过打理下府中杂务,并无要紧事情处理,安逸得很。尚骥顾忌杨枫灵的身份,连带着和尚毓尘更见外,因而,就连蜀**行至何处,计划实施了几成,也不曾传信过来。

尚毓尘不曾焦虑,反是心平气和,她并不缺乏外界的消息,每日桃花寨送来的消息足够她看上整日,事无巨细,洋洋洒洒数千字的线报,甚至比原来的王府邸报还要精细,连前线用了多少粮草米柴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当此时,尚毓尘才真正明白,枫灵费尽口舌威逼利诱说下桃花寨的苦心。没有什么样的探子比青楼消息更灵通,没有什么传送的驿使比镖局更安全,自然,也没有人敢拦截土匪送信。

只是,纵然知道再多消息,她都无法做什么动作,只因枫灵被幽禁前的那一句宽慰式的叮嘱——“……不要有大动作,该安排的,我都安排妥了……”

她知道枫灵安排了许多事,却不知,具体是怎样的调度。

尚毓尘放下手中线报,有智彦的,也有蜀**的消息。她忍不住信步出了天香阁,到了布义阁周围转着圈子。

布义阁仍然是重重守卫,王府四支卫队,一整支天字护卫都守在了这里,如临大敌一般将杨枫灵团团守在当中,隔绝了她与外界的全部联系,便是送饭送水,更换衣物,也要严加查探,把菜式翻乱,点心拆开,衣服平铺,确定没有一丝半点的夹带,才准许出入。

快三个月了,她和杨枫灵一点联系都没有,也是时候闹一闹郡主脾气了——

“……父王的确下令,不让我与郡马见面,但我怎么知道你们这些人是不是对驸马做了什么,此番我必须要听到郡马声音,看到郡马模样,确认他平安方可离去!”

“郡主不要让属下为难——”天令史仍是一脸冰冷,不为所动。

“呵,”尚毓尘巧笑倩兮,“天令史若是不给本郡主这个面子,倒也无妨——你也知道玄部全然归我调用——天令史家小仍在这锦官城内,‘风水轮流转’五个字,你也不是不清楚。父王只是让郡马休养一阵子,并非要休养一辈子,但若是本郡主有意,倒可以让天令史的家眷好生休养休养,如何?”虽是笑得如沐春风,却叫人感觉了森森寒意。

天令史冷若冰霜的面庞稍稍开解,垂了头,闷声道:“小人为王爷郡主办差,家小无辜,还望郡主体谅。”

“本郡主不是不体谅你,这样,折中一下,我不见郡马,只是隔门问问她身体如何,是否需要什么,怎样?”尚毓尘松了口。

“这——”天令史依然作难,他沉思一阵,方才咬牙道,“属下断不可违反王爷命令,但可为郡主郡马传信,但只此一次,且信的内容必须经属下查看!”说出这番话来,心里仍是做好了准备等尚毓尘讨价还价。

尚毓尘却干脆道:“好!”生怕天令史反悔似的,她马上自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塞到了他手中:“看吧。”

天令史一愣,尚毓尘眨着眼看着他,又偏过脸去,用丝帕遮了脸,才转了回来,只露出双眼,一副娇羞模样。

天令史僵硬地伸出手,接过了信。信未封口,倒是方便他查看。信上只有寥寥数语,果然只是绵绵相思之意和关怀问候,看得天令史面容愈发僵硬。他抖了抖信封,薄薄的一层,不可能有任何夹带。他只得把信塞了回去,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后,解开落锁,进了布义阁。

方一进门,阁中泛着一股子因很久没开窗通风的潮涩气息,还有满满的墨香气。因所有窗户都钉死的缘故,房中暗淡得很,初进门时,竟看不清东西。天令史花了些时间熟悉这光线,便听到了郡马爷依旧清亮的声音:“这么早就传膳了?放那儿吧。”

他循声看去,这才发现郡马正在桌案前挥毫画着什么,桌案上,地上,墙上,满满当当的,都是郡马画的画儿,看样子,有四五十张。想他被幽囚于此,确是没什么可以做的营生,也就是下下棋,画画图了。

他清了清嗓,上前道:“郡马,属下是来送信的。”

“哦?”枫灵讶然抬头,“谁的信?”

“是郡主给您的。”天令史上前几步,把信送到案前,不经意地抬眼瞥了一眼郡马藏在暗影里的脸,仍是白白净净、神采焕然,不像想象中那般胡子拉碴、潦倒失落,心下忖度,驸马果然是自持好洁之人。

枫灵拆开信函,一眼扫过去,不过二十八个字,细细读来,竟是首七绝:“所谓相思伤人智,形销骨立毁花颜。荷花梦觉少怀抱,其知郎君可念安?”细细念过,好一股子闺中怨妇的神气。

但取头取尾,提了八个字读来,乃是:智彦报安,所行何棋?

枫灵忍俊不禁,噗嗤笑出了声,随后便笑成了乐不可支的模样。她重新铺开纸笔,不假思索地提笔写起了回信。

天令史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探头看去,见她像是回信,又不像是回信,只因她提笔圈圈点点,不像是写汉字。

待枫灵终于写好了回信,正要封入信封,天令史上前道:“郡马,可否容属下查看一下您给郡主的信函?”

枫灵挑眼盯了他一会儿,目光清冷,虽是真诚,却让天令史自然觉得自己被蔑视了一般。他只得又补了一句:“请郡马见谅……”

“拿去吧!”枫灵将信扔到他脚下,“多给我拿些颜料和墨块进来,这几日都快没得用了!”

天令史唯唯诺诺,退到了门外,把门锁好,才敢拆开信来,打开信纸一看,不由得傻了眼。

尚毓尘早看到他已经出来,忙道:“天令史,偷看夫妻私语可是要折寿的!你还看得那么入神?”

天令史脸一红,走至尚毓尘身边:“属下只是以为——以为郡马他拿错了信。”

“嗯?”尚毓尘一把夺过天令史手中的信,不由得也是一愣。杨枫灵的回信比她的字还要少,或者说,一个字都没有,只有一张棋谱。

她皱着眉头看了一阵,忽的变作了一脸悲戚,泫然欲泣,拉着天令史的袖子凄然道:“郡马天纵英姿,温润君子,大好青春,便被你们这些人关在房中整日与木野狐为伴,下棋下棋,被你们逼成了如此棋痴!”她气愤至极,撕碎了棋谱,掩面奔回了天香阁。

见尚毓尘如此模样,天令史头皮发麻,心头发憷,有心去追,又迟疑了脚步,他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看密封得几乎不透光的布义阁,心下嘀咕:郡马真被关傻了?

尚毓尘奔回天香阁,立刻恢复了一脸平静,嘱咐幽兰将门关好,便坐在榻上,把方才在棋谱上看到的谱子摆在了棋盘上。她蹙眉行了几手,心中恍然:“果然是如此。”

“倒脱靴。”尚毓尘喃喃道,原来,是倒脱靴。

枫灵画的棋谱甚是简单,只有两处,一处乃是打劫,一处,乃是倒脱靴。本是黑子的胜局,却因为白子打劫,而导致黑子本来稳赢的倒脱靴被人连下了几手,变成了别人的地盘。

本是齐恒后发制人亦可取胜的倒脱靴局势,却因为担心被诱入埋伏而始终不肯一鼓作气追击到底,导致自身兵马全须全影地为智彦军诱敌深入变作了绵亘百里的队伍,光是营帐便要驻扎几百里,再因为蜀**举民旗号攻向洛阳那一个惊天大劫导致齐恒不得不再拉长战线派兵回防,这一长,将本就瘦弱的苍龙拉得更细了些。

兵力应握成拳,而不是拉成龙。齐恒自恃人多,却不知,人多反成了负担。可以拥塞山路的不止是圆木巨石,还有躲闪不及的士兵。

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

七月十五,智彦夜间纵火,攻袭北国连营,天干物燥,草木枯折,秋风正劲,火势蔓延百里连营,山长道狭,躲闪不及,更有甚者,误中来路自设埋伏,死伤者不下二十万。

【第十章·捭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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