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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如春的昆明鲜少下雪,而处在塞外苦寒之地的智彦早在一个月前便已经开始了漫天飞雪。
连绵的风雪几欲封住了出入山林的出路,阵阵寒风怒号,将地上的层层厚实雪层卷将起来,重新卷回了天空,如此,便是雪已经停了,也好似仍下得洋洋洒洒一般。
伴着怒号的北风,“噼啪”一声脆响,灯花又跳了一下。
爱笙没多在意,顺手取了剪子将烛心剪短,跳跃的火光顿时稳妥起来。她聚精会神地盯着灯下的地图,上面清清楚楚地标注着可供入蜀的每一处栈道、飞梁,并标注了道路宽窄。
她在心头计算着一处可通过多少人,多长时间可全部通过,而后轻轻颔首,提起笔来,准备记下自己算出的答案。她习惯性地去摸烧水的铜壶化开结冰的砚台,却遍寻不着。迷惘间,她抬头环顾,这才发觉,自己是在智彦王城的王宫之中,四周围着成圈的火盆火炉,宫中温暖如春,墨水肆意流淌,根本无需用开水引化。
爱笙讶然,不由得松开了手中的笔。她自嘲一笑,搓了搓冻得屈伸困难的手,晃了晃疼痛的脖颈,缓缓站起身来,松了松僵直的筋骨。
明明是温暖如春的王庭,为何却让她仍是感到如在军帐之中四面透风的寒冷,和孤寂。
“爱笙小姐,已经二更天了,不如明日再看,先休息吧。”身旁一道声音传来,是低沉而平淡的男声。
爱笙偏过头去,看到一身黑衣的田许站在廊柱后,隐在灯火所不能及的黑暗之中,手中似乎还端着热腾腾的羹汤。
爱笙哑然失笑,柔声说道:“田许,别在那儿杵着了,你真是,也不怕冻着。
田许走上前来,把手中的托盘摆在案上,扫了一眼爱笙正在看的蜀中地图,口气平淡地问道:“接下来,智彦军是要入蜀么?”
爱笙摇了摇头:“不,待如约收下北国的那些馈赠之后,我们要做的是,将北**赶进蜀中,随后‘明毁栈道,暗留陈仓’。”
田许一愣:“这是少主人的意思?”
爱笙脸上忽然浮上了一抹温柔的笑意,脸颊也现出了些许绯红,她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我开始也是不解,后来才渐渐明白过来。齐恒虽然被困秦州,但是毕竟兵精粮足,真一口气啃下必然会折损兵力。而少爷不缺银钱,不缺智谋,缺的,只是兵力。若是在两败俱伤的情况下南国一举攻来,定然会被窦胜凯坐收渔翁之利,故而齐恒这块硬骨头,不能应啃,将他从北国的地界上赶走,也断绝了南北两国合力夹击洛阳的可能。”
田许恍然,不禁低声叹道:“爱笙小姐你真是少主人肚子里的蛔虫,对她的心思知根知底。”
爱笙脸上笑意一滞,渐渐凝固成了一个苦笑。她低头想了想,向田许问道:“你看我手下的将士,哪个适合来指挥督办此事?”
田许起初不解,但看着爱笙眼神向地图轻轻一瞟,他顿时意会:“爱笙小姐是说驱赶北**入蜀并毁入蜀之路之事?”他眼珠转了转,心里明白过来,“爱笙小姐不打算亲自督办此事?”
爱笙点了点头:“我打算在父王复位登基之后去少爷身边。”语毕,她眯起双眼,抬起头来,看向闭合了的王庭正门,仿佛目光穿透了那厚厚的门板,觑见了门外漫天飞舞的雪花。
她忽的想起上次枫灵来此送火器,流连数日之后匆匆别离,座下骏马“烈风”踏雪而去,宛若金黄的游龙,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蹄印。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长安行宫建在长安城东北部的龙首原,乃是民□□将毁于战火的大明宫修复沿建,除却更改了几个宫殿名,其余均为沿用旧式模样,修复漆料也均为仿古。若是仰首看去,定然惊叹,这秦州行宫竟是比起京城的宫廷更为壮观肃穆。
就连齐恒带着皇室宗亲偏安此处之时,也一时恍然,直把西都作东都了。却也是难怪,洛阳皇宫乃是照金陵宫殿重制,而金陵宫廷乃是朱明所遗,主调朱红,虽后有修正,添以江南黑白,佐以多色琉璃瓦,却总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艳俗之感。昔时高祖杨惑为南粤王之际,便常笑朱元璋:“艳俗宵小,因着姓朱,便爱极了朱红色。何不因着姓朱,戒了那爱吃的红烧肉?”
书归正传,偏安毕竟是偏安,齐恒懂得轻重缓急,入住大明宫,也一律从简,更是无心欣赏这遗落于长安的宫殿,每日在宣政殿中与手下的文臣武将审时度势,商量对策。
盛德帝齐恒默默将沙盘抚平,转过身回到御座之上,沉默良久,缓缓说道:“……崤函二关竟恁的难打,一个小小的荆州居然空耗了朕这么多时间。如今之计,怕是需要与窦胜凯合力,方能将前民余孽一举清扫。”数月焦心,他的脸颊虚垮了一般,呈现出虚弱的凹陷,却增添了几分精神和威严。
刑部尚书曹陵师上前进言:“现今困在长安,兵力虽壮却腹背受敌,若直接攻袭,怕多有牵掣,看来是需得派几个得力的人孤身犯险,到南国去与南国君商议此事,好生配合,两面夹击,夺回关中。”
齐恒点了点头:“卿家所言,正合朕意,然而如今东边通路被封,若要想到南国去,只能从蜀国取道了。”
诸将听闻,皆面面相觑:“蜀国……”
蜀国乃是镇南王发兵处,谁也不清楚彼处究竟还有多少兵马,更不知以镇南王的老谋深算,会否在其间留下哪个重要的厉害角色一夫当关,阻隔南北两国的军马,再加上此时此刻洛阳的主人竟然是杨氏,那蜀国处于何等地位,谁都不清楚。
“列为臣工,可知朕麾下何人可担此联军重任?”齐恒终于还是问了这一句。
一时间,鸦雀无声,无人自荐,亦无人举荐。齐恒面色隐隐发暗,但情知如今情况下,不得发作,只得生压下不快,提高声调,又问了一遍:“诸将官,何人愿意领此重任?!”
一道轻灵悦耳的女声响起:“哥哥,这件事,不如让我去做?”
“什么,你?”齐恒瘦削的面庞上满是惊讶,他甚至不用望向那声音来源处,便断然回绝,“不行,太危险,不行不行。”
怜筝上前两步,拱手作揖,从容不迫应道:“臣平逸侯齐怜筝愿担此重任!”她自从重新现身于人前,便每日随着齐恒处理政务。齐恒百官废滞长安,无可奈何之际,也顾不上礼法,便由着怜筝掺和。
且不说窦胜凯那边到底是怎样的心思,便是此行一路山水迢迢,又需要经过蜀国势力区,若是被人发现了怜筝身份,那实在不是闹着玩的。心中思绪百结,齐恒艰难地抬起头,看向怜筝,阴沉的脸色愈发阴鸷,他低声吼道:“难道我北国无人了么?需要皇族女眷请命犯险?!”
天子一怒,自是骇人。诸将浑身一栗,登时有几个品级较低的武官出列请命。
齐恒暗自松了口气,但悄悄扫了一眼那些站出来的武官,眉头就又皱了起来。
怜筝的目光从那几个请命的武官身上扫过,也暗自摇了摇头,她转过身,又躬身向齐恒行礼,清脆的声音清亮悦耳:“文官滞留京师,如今皇兄身边的这些人,多是武将出身,不善文辞,恐交易失当。何况此处,只有我是与南国曾有着莫大的干系,若我去说,定然会事半功倍。”
齐恒疲倦而犹疑的眼神在怜筝身上晃几下,仍是断然拒绝,只是声气弱了几分。他求救一般地把目光投向左相濮历沐,却发现后者只是低着头,并不看自己。齐恒目光暗了几分,心中发了狠。
怜筝知道齐恒已经动摇,便又上前几步,晓之以理,告诉齐恒自己曾穿过蜀中抵达云南访问过惜琴公主,熟门熟路,论身份,论交情,肯定比其他人要稳妥。
齐恒权衡许久,见怜筝确实说得句句在理,且自己手下确实没有合适的人,只得点头答应,拨了十个精干的士兵给怜筝——不是没有兵,而是此行要经过蜀国,实在不敢太大阵仗。
安排妥当之后,齐恒嘱咐怜筝下去拟个国书拿来,又屏退了众人,独独留下了濮历沐。
濮历沐似乎也猜到齐恒留他的用意,待众人退下之后,便主动长身跪下,叩首请罪:“臣有罪,请陛下惩处!”
他这番主动倒是让齐恒措手不及,齐恒冷哼一声,从座位上起身,绕到濮历沐身边,沉痛道:“濮相,你明明知道,此时此处,只有你的品级、阅历和身份才当的此任,可你居然拂逆朕意,缩头缩尾,如此行径,哪里还当得上你‘相佐天听’的使命!”
濮历沐仍是长身跪着,他仰起头望向齐恒,目光中俱是恳切:“陛下,濮家一门得蒙圣眷,乃有两世荣光,臣早将性命置之度外。然长安军粮调度,均系于臣之一身,品级地位,臣或可与公主相媲,然其与惜琴公主之交情却是臣万万比不上的。物有所长,人尽其用,臣若是因着一时鲁莽,而冒然请命,恐伤了陛下大计。”
他振振有词,仿佛早有准备,存亡之秋,齐恒也不好降罪于他,只好叫他起身,向他打听长安粮草还能支撑多久。
濮历沐俱以实报,他事先征粮得力,准备得较为周全,加上屯田养兵,维持三四个月的用度,还是绰绰有余的:“不过,陛下,大军迟早要东行,臣以为,还是早早将粮草从仓廪中运出,以备周转的好。”
齐恒心思烦乱,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好,这运粮的事便交给你了。”
君臣二人又说了几句,齐恒实在是看他心烦,写了道手谕俱云运粮之事,一挥手让他下去了。
濮历沐自宣政殿出来,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向凌霄门而去,凌霄门外暂时成了屯兵之所,大多武将都在该处练兵,琢磨东攻破关之法。
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郭将军,我所说的,你可明白了?”凌霄门城墙根下,濮历沐和郭松咬了半天耳朵。
郭松摘了头盔,抓了抓脑袋上飞蓬一般的乱毛,铜铃大的眼睛瞪得溜圆:“这当真是皇上的旨意?”
濮历沐把怀中的明黄谕旨拽出来一角:“陛下手谕在此,郭将军看着我打小长起来的,我还能骗将军不成?”说着,他将谕旨打开一半,在郭松眼前一晃,就又收回了怀里。
郭松被那明黄的段子晃得什么都没看清楚,又不好意思求他再拿出来,一时间流露出了些许赧色:“这,这差事我怕办不好,不然,我再去找皇上问问?”
濮历沐脸色一沉:“是皇上嘱咐我办差,特意吩咐了除了我和那办差的将军外,不可再泄露给他人。我是念着年少习武时候受过郭将军的教导,知道郭将军于智彦一事有所偏差,触犯了龙颜,故而特意来将此差事交给将军好给将军个将功抵过的机会,若是将军不领情的话,还望将军保密,我去找个别的人来就是了——”话还未说完,已然转身就走。
郭松忙将他拉住:“濮相爷莫恼,郭某只是确认一下而已,相爷的话郭某怎敢有疑,相爷的命令郭某哪敢不识抬举?”
濮历沐这才缓和一笑:“粮草辎重大事,危险较小,而最易论功,是美差一件,办好了,皇上定然论功行赏。”好话说尽,濮历沐严肃起来,“此番皇上佯备东攻,实则回马攻袭智彦一事乃是军务机密,关乎我北国数十万将士的生死。郭大人你带着装了火药的假粮草投诚,做戏务必要做真,你这先头部队做好了,陛下才好大举攻入——”说着,濮历沐他拍了拍郭松的肩膊,沉声道:“郭将军,此事便交付给你了。”
郭松顿时觉得胸中生出一股豪气来,他持剑拱手,声如洪钟:“濮相爷放心,郭松定然不辱使命!”
濮历沐欣然颔首,又与他低语详细吩咐了起来。交代完毕,郭松即刻带领手下前往秦州粮仓,装备起粮草来。而濮历沐则若无其事地找了另个将军,又秘密吩咐了什么。
靖元二十六年,十月二十一日,平逸侯讳怜筝公主携国书秘往蜀中。十月二十三日夜,风平夜宁,伪朝北国大将郭松率麾下两万士卒携四万石粮草叛逃长安,诈降智彦,以火箭后伏,妄图燃火药伏击智彦王军。粮草以油布包裹,计败未遂,反为智彦所缴。无独有偶,十月二十四日,伪朝北国大将萧海光率麾下四万士卒携粮草四万石东行以实东攻之仓廪,未料遭民军伏击,火箭齐射,竟连绵炸开,犹若断脊蛟龙;火光冲天,好似天雷降怒,炸死伤者无穷数也。
噩耗风至,全军撼动,盛德震怒,谕旨查办左相濮历沐。官兵至时,其人不知所踪,空留秦州大火,士气沉迷,再不复振……
昆明五华山,高攀千万丈,远可观山海,近可观翠渠,上则手可摘星抚月持风做练,下则五城十二楼俨然目中。惜琴登山远眺,风帽遮了大半张俏脸,红色大氅在风中鼓动如帆。她回首望了一眼五华寺,这才发现身边的禁卫军副教头王敦还在兴高采烈地向她讲着五华寺的历史。
她杀了舒家父子,花了几日时间将舒家父子蓄养的军队收拾齐整,也得到了父皇正式任命自己掌管云贵军政的谕旨,好容易抽出空来空闲一天,便被父皇派来看着她的王昆拉上了五华山。
王敦之父乃是前御林军官长、现今的玄风将军王昆,官家子弟升途总是较常人宽许多,他年纪轻轻,便当上了禁卫军副教头,虽然性情活泼,眉清目秀,也是一表人才,可看见他,惜琴总忍不住想和某个亡人相比较,比着比着,便发现,实在是比不得。
“……蛮元至正二十三年的时候,这寺庙又毁于战火,五年后再重建后,才改名成了五华寺……”王敦说得痛快,却没注意惜琴心不在焉。
“这建了毁毁了建的……还真是不怕麻烦……”惜琴自言自语着,转过了身,盯着那张眉清目秀的脸,“王敦,你可曾有过,不惜一切代价、不折手段,甚至要毁掉她苦心营建的一切,也想要得到一个人的**?”
王敦一愣,眨了眨眼,老老实实答道:“回公主,没有。”
惜琴看着他的眼睛,叹了口气,从悬崖边上往回走:“为我备马,挑几个精干的手下随我一同,去往长安。”
王敦忙跟了上去:“公主,你这是要去——”
“我要去——”惜琴面容冷峻,步伐平稳,声音也是平和,“——与她为敌。”
【第十三章·画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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