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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明天和贺建国一起回老家,公爹年迈,侄子又多,总得带点东西回去,齐淑芳忍不住把食糖票全部消耗掉,这个月的水果票和香烟票也都凭着副食品供应证买了下来,糖果凭证不凭票,每月每人限购半斤,她和贺建国共有一斤糖果。
在城里生活后,齐淑芳才知道,购买副食品的时候光有票不行,主要凭证。
副食品站只有一个,但副食品店不止一个。
这个季度每人每月仍有一斤鸡蛋的供应,她想把两斤鸡蛋票给用了,可是副食本上指定的副食品店里今天不供应鸡蛋,“什么时候有供应什么时候再来买吧。”售货员说。
齐淑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店里什么时候供应猪肉?”
“不知道,你们等公告!”售货员不耐烦了。
大包小包地出了副食品商店,齐淑芳远远地看到自己家门口停了一辆堆满东西的平板车。一老两小蹲在车前休息,老的是贺父,小的是贺道星和贺道贵,托着腮帮子盯着自己家的大门瞅,小嘴吧啦吧啦地问这问那。
“爹,您什么时候来的?拉这么多东西,累着了吧?怎么没套牛马骡子?”齐淑芳紧了紧背篓,快步走到他们跟前,先把大门打开。
“刚到没多会儿,不咋累。生产队里的牲口都在用,我就自己拉车过来。”
贺父站起身,把平板车拉进院子里,转身看着被两个孙子抱住大腿的小儿媳,古铜色的脸膛上浮起淡淡的笑容,“生产队昨天分红薯,今年红薯长得个头大,味道甜,听见我要给你和老三送点,你二哥和二嫂就叫我替他们给你们捎一麻袋,还有好几样蔬菜和干菜。”
“爹,哪能要你们的粮食?我和建国在城里有商品粮吃,大哥和二哥家可全靠生产队分的这点口粮生活。”一麻袋红薯至少有二百斤,相当于四十斤粮食。
贺道星仰着脸,“三婶,俺家有好多好多红薯,俺都吃够啦!”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齐淑芳拧了拧他的腮帮子,见到他,齐淑芳就觉得很开心,浓浓的眉毛,圆圆的大眼,看起来特别可爱。
“俺知道!俺知道!三婶是怕俺家给三叔三婶送一麻袋红薯,俺自己家里的粮食就不够吃了。来时俺娘说啦,叫三婶别担心,俺家粮食够吃。”贺道星老老实实地回答,随即嬉皮笑脸地道:“三婶,只要俺天天有糖块蛋糕野味鸡蛋吃,俺就把红薯省下来给你和三叔。”
齐淑芳扑哧一笑,“嘿!你还怪聪明,就是想得太美了。”
“那是,俺可聪明啦!”贺道星挺了挺胸,一脸骄傲。
“嗯,聪明的小三蛋儿,你现在就有糖块吃。”齐淑芳拍拍他的脑袋,解下背篓放到地上,从里面抓了六颗水果硬糖出来分给他和贺道贵。
贺道贵高兴得不得了,急急忙忙地塞了一颗糖到嘴里,手里紧紧攥着另外两颗。
贺道星却是先把其中两颗糖放进口袋里,“俺带家去给俺大哥二哥吃。”剩下的一颗糖才放进嘴里,表情相当陶醉,“好甜啊!”
贺建党、王春玲和贺建军、张翠花教育出来的孩子,高下立见。
“三蛋儿,你自己吃,不用留,别化了,明天我和你三叔回家,有你哥哥的糖块。”
“啊!真好!”贺道星开心极了,但是他并没有掏出来,而是道:“大哥二哥要等到明天才能吃,今天吃不上,我还是带家去吧。”家里有一块糖母亲都会咬成三瓣儿,平均分给他们三兄弟,贺道星从小就知道有好吃的必须和哥哥分享。
齐淑芳赞道:“三蛋儿真乖。不过呢,你们今天是回不去了,你三叔傍晚才下班,你们就和阿爷住一晚,明天咱们一起回去。”
贺父连连摆手,“我一会就带他们家去。”
“爹!”齐淑芳叫他一声,正色道:“爹好不容易来一趟,又送了这么多东西,哪能不留爹吃饭就让爹饿着肚子回家?爹怎么着也得见见建国。明天早上一起回去,路上有作伴的不是很好吗?再说,我下午想用平板车去买煤球。”
贺父几天没见小儿子,也很想念他,听儿媳妇说想用平板车,立刻就答应了。
齐淑芳就在两小的欢呼声中请贺父进屋。
“不急,先把东西搬下来。”
“爹,您歇着,让我来。”齐淑芳哪能让贺父动手,赶紧上前,轻而易举地就把平车上的东西都搬下来了,四大捆木柴和六捆干茅草搬进西偏房,两麻袋红薯和所有蔬菜干菜搬进堂屋的西间。先放着,吃过饭后再来整理。
西偏房本来是林老师的书房,现在被她当柴房用了,堆了不少柴禾。
早知道小儿媳力大无穷的贺父很淡定地看着她一手一麻袋红薯地拎进屋,倒是两个小的张大嘴巴,一个劲地拍手,“哇,三婶好厉害!”
齐淑芳放好东西,听到贺道贵放声大哭,“怎么了?”
见她从屋里出来,贺道贵哭声中断,连忙把手放到背后,脸颊上还挂着两行泪痕,贺道贵才不管他,“三婶,小贵揪花被扎着啦!”
嗯?
齐淑芳转头看向院子里茂盛的月季花丛,月季花又叫月月红,春末夏初就开始开花,花谢花开,循环往复,直至入冬才完全凋谢。现在是十月上旬,碗口大的红花一朵一朵地点缀在碧绿的枝叶间,花丛下低矮的枝条中有一朵花果然有被揪的痕迹,花没折下来,花瓣却落了好几片,露出大半花蕊,显得有些凄惨。
“月季花梗有刺,下次想揪花,叫大人给你揪,别自己动手,枝干上的刺可硬了,能在手上扎出血来。”贺道贵比贺道星还小一岁,齐淑芳不想和他计较,检查他的手掌没有出血,就折了两朵月季花,细心地去掉花梗上的小刺,给他和贺道星一人一朵,“拿着玩吧。”
贺父看在眼里,心想回去得叫老大好好教育他家的几个孩子,他是大队支书,教出来的孩子远远比不上老二家的,虽然老二家的孩子也馋嘴调皮,但比老大家的强多了。
齐淑芳冲了糖水,贺道贵喝完自己的就眼巴巴地瞅着祖父,贺父叹了一口气。
齐淑芳连忙给他又冲了一碗,“爹,您给我们送这么多红薯,大哥和大嫂两人没说什么吗?”凭大嫂那小气劲儿,肯定舍不得,夏天自己领粮她还想问自己要点过去呢。后来自己请公爹看家,估计也和大嫂结了怨。
“从我口粮里出的,他们说啥?他们可没少吃你送的野味。”贺父不在意地挥挥手,他现在住在老三家,就差单独开伙了,“家里没有你们俩的自留地,吃菜不方便,我那二分地全种了菜,以后隔三差五给你们送点,或者叫建国自己家去拿,用不着在城里花钱买,吃得还不新鲜。等立冬前后萝卜白菜收了,我再给你们送来,够你们吃到开春了。”
齐淑芳没矫情地推辞公爹的好意,笑道:“那就多谢爹啦。说实话,在城里吃啥都不方便,上次运来一大车茄子,居民排队购买,终于轮到我买了,愣是只剩一个,都发蔫了。”
那次,齐淑芳郁闷得要死。
想想啊,排了半天队,结果就买到一个蔫茄子,还不如不买。早知道轮到自己买不到,她就不去排队了,瞎挨累白受罪。
贺道星嘴里咬着第二颗糖,含含糊糊地道:“三婶,俺家种了好多菜,让俺娘给你送来。”
齐淑芳好笑地道:“嘴这么甜,你娘知道你的大方劲儿吗?”
贺道星嘿嘿一笑,不断点着小脑袋,“知道,知道。俺娘说了,俺三婶对俺家可好了,俺家有啥好吃的也得给三婶。”
这算是有来有往吧?
对于张翠花的这份大气,齐淑芳好感倍增。
她抬起手看了看时间,十点二十三分,不用急着做饭,跟贺道星说了几句话后,关心起家里的农忙情况,算算时间,这段时间应该是秋收季节,“爹,家里应该没忙完吧?公粮交了吗?怎么就先分红薯了?”
“没忙完,早着呢,玉米棒子刚从地里运出来摊晒在场地上,等晒干了搓粒,咋地都得再忙一个月,收完这一季庄稼还得耕田施肥种小麦。那一二十亩的稻子熟得晚,过几天才能割。公粮没交,用来交公粮的红薯挑个头大没破损的收在仓库里,剩下不太好的分发到户,一筐一筐地拉回家,让各家各户的社员自己处理,想吃新鲜的就窖藏,想吃干面的就晒干,免得给生产队增加负担,分过后还剩了一点,刨了红薯干子晾晒,晒干后收仓。”
齐淑芳了解完情况,想问贺父今天过来送东西是不是耽误他出工,她可是不止一次听人说贺父特别能干,一年四季都不闲着。但是,她想让贺父好好休息一两天,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硬生生地转了话题,“今年能分多少粮食?”
“还是那么多,一年三百六,一斤粮顶五斤红薯,收成不好肯定分不到那么多,前年和去年分的就少,今年倒还好,真应了那句老话。”贺父道。
“什么老话?”齐淑芳很好奇,难道大家还能分辨哪一年收成好,哪一年收成不好?
“就是那句呀,‘牛马年,好种田,就怕鸡猴这二年,想吃好的等狗年’。牛年和马年这两年是年年风调雨顺,猴年和鸡年最不好,我就经历过这种情况。去年是鸡年,前年是猴年,风不调雨不顺,虽然没有绝收,但各种农作物的产量都低了不少。今年是狗年,嘿,收成真不错,小麦多收了好几千斤,红薯多收了两万多斤。”
原来还有这种说法,农民的智慧不可小觑啊!
齐淑芳十分佩服。
等等,“我看不见得啊,爹,十多年前有好几年饥荒,我到现在都记得,经常饿肚子,那三年既不是鸡年,也不是猴年,倒有一年是牛年,怎么就闹灾荒了?”
贺父瞪着眼,竟然无言以对。
两个小的噗嗤噗嗤地笑,贺道星大声道:“哎呀呀,阿爷回答不了三婶婶的问题啦!”
“你个小东西插什么嘴?”齐淑芳再次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自然灾害是人力不可扭转的现象,无论什么老话都不是完全准确,所以怨不得爹。”
贺父有了台阶下,连忙点头,“对,对,对,这句话不是所有地方都有的,仅限于咱们这里,别地方的话就不是这么说的。其实,咱们这里虽然和河南、安徽交界,但是那三年算不上风不调雨不顺。咱们这里闹的饥荒不是天灾,主要是十几年前的粮食产量吹上了天,所有粮食都上交了还不够,反倒是农民年年饿肚子,日子过得特别惨。这也导致了老百姓没种子种地,自然就没有粮食收,才有后来几年吃不上饭的灾荒发生。十年前是最后一年,第二年是牛年,那年种的粮食次年丰收,日子渐渐好了。”
贺父说这番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明显不愿意多说,担心隔墙有耳。
齐淑芳明白了,不再多问。
“爹,您在屋里歇着,我去做饭。”
刚买了煤球炉子,煤球没来得及买,目前还是用土灶做饭。
齐淑芳喜欢用土灶,接地气。
接地气的食物味道就是好。
齐淑芳麻利地拿出午饭的食材,打算做葱花炒鸡蛋、红烧野兔肉、豆角炖野鸡、白菜炖粉条,再熬一锅南瓜粥,馏几个两合面的卷子,差不多够吃了,南瓜、白菜和豆角都是贺父带来的,油是自己家榨的花生油。
当初收的花生送人后自己家里留了一百斤带壳花生,其中二十斤留种,剩下的剥出五十多斤花生米,出油量仅有四成,一共榨了二十一斤油。
齐淑芳做饭很舍得放油,已经用掉五六斤了。
贺道星从堂屋跑出来,一屁股坐在灶膛前的小凳子上,翘着双脚,脚上穿着齐淑芳给他做的鞋子,“三婶,俺给你烧锅。”
“哎!”果然是个好孩子。
“三婶。”贺道星鬼鬼祟祟地开口,“俺娘叫俺跟你说件事,你可得听好了。”
齐淑芳好奇地道:“什么事啊?你这么偷偷摸摸的,怕你阿爷知道?”
“俺不怕阿爷知道,可是不能叫小贵听见,小贵可爱学话说给俺大娘听了,俺大娘听了会不高兴。俺娘说,阿爷可能要单独做饭吃了。”
突然听到这个消息,齐淑芳大大地吃了一惊:“你娘有没有说你阿爷为什么要单独做饭吃?”贺父能干活有工分,一年到手三百六十斤的粮食,也有少许分红,其中很大一部分都补贴给大伯一家了,王春花一直都很得意,舍得让他单独开伙?
贺父单独开伙的话,肯定要带走属于自己的那份粮食。
贺建党家孩子多,上学的上学,年幼的年幼,挣工分的少,粮食换成红薯和土豆,数目不小,贺父根本吃不完自己那份儿,最后都落在贺建党一家嘴里。
贺道星努力想了半天,重复出门前张翠花对自己的交代,“俺娘说,俺大娘嫌阿爷拾柴禾给三叔和三婶,怨阿爷自留地种的菜想着三叔和三婶,阿爷给三叔三婶送红薯,俺大娘也不高兴,说阿爷偏心,还有……还有……还有……三婶,俺娘跟俺说了好多话,可是俺都不记得啦!”说到最后,贺道星急得脸都红了,哭丧着脸。
听着贺道星话里说的原因,齐淑芳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王春花看到贺父对自己家的好,怎么不提自己夫妇对贺父的孝敬?
“别哭,别哭,我明天就和你三叔回家,到时候问你娘。”
齐淑芳顾不得自己的愤怒,柔声细语地安慰贺道星,直到他破涕为笑停止。
“三婶,你到家后,可别跟俺娘说俺不记得她说的话。”贺道星有点不放心,央求了好几回,“等俺长大了,上学了,俺就能记住俺娘说的所有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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