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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皇上宣召臣妾至千秋殿侍候,却为何竟还不安歇?已过子时了,皇上,再不睡,今儿天可就快大亮了!”梅妃不禁皱眉道,霍昭不睡,她也自然不能睡,今日的霍昭,可真是奇怪!瞧着贴身伺候的太监将烛火换了一盏又一盏,金漆木架上的烛蜡结了一层又一层,尚且来不及清洗。
“朕还有事!你先休息吧!德全,随朕出去一趟!”今夜若是再见不到乳母,明日就该启程至北郊围城,再来,恐怕又得是一年了!乐氏身子尚且不好,又年近七十,又能有多少个七年呢?
“皇上!”
霍昭微微有些不耐的挥挥手,“你歇下吧!不必跟着伺候了!”连他自己竟也不知道,为何会对乐氏存着这样的感情,即便是自己的母后,当今的太后,似乎,也只有敬意,却不若对于乐氏那般亲厚!
“娘娘!皇上怎么出去了?如今,都这个时候了!”
“本宫也不知道,约莫着,又是那乐氏!本宫跟在皇上身边多年,却从未见过皇上对太后有过这般亲厚!”
“娘娘,奴婢打探到了,太后同乐氏,似乎颇有不合,皇上登基那会儿,似乎太后曾派了人,将乐氏派遣出宫,皇上不愿意,后来却也不知怎么的,却一直住在了北郊行宫,那日德全公公打遭儿便去求见乐氏,娘娘您知道乐氏为什么不见皇上么?”
“北郊行宫如此荒僻,在这儿伺候的,多半都是宫中资历稍深的人,想必知道不少,你都打听到些什么了?”
“回娘娘,乐氏不准许见皇上便是太后娘娘下的命令!”玉玛小声的附耳道。
“听说,是为了不让皇上乱了三纲六纪,乐氏她即便再怎么得皇上的厚爱也只是个乳母,自然不是皇家尊贵血统可比的,能让她住在北郊行宫已然是极其不容易了!”
“呵…那皇上的嫡亲母亲,如何会能容得皇上心中同其他人亲厚,如此说来,皇太后自然是极其不喜那乐氏!”
“娘娘有何妙计?皇太后自打娘娘入宫后便一直看咱们娘娘不顺眼,明里暗里也没少损咱们!”
“那个老太婆!”梅妃不屑道:“一贯将名份和纲常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玉玛,今儿初几了?”
“娘娘,今儿初九了!十五便是中秋月圆!”
“那还有六天,皇太后便回宫了?呵呵…你说,我该送她老人家一个什么大礼?”
月明星稀,此刻却带着子更变迁中所透着阵阵的寒。
“皇上,夜黑露重的,皇上可要仔细身子!若是受了凉,这夜里得来的病,可是极其容易落下病根的!”
“德全啊!你说,这条小道,朕已经多久没有走过了?不知道朕,日后是不是还有机会再走一遍!”霍昭颇有些遗憾道,三十二年前,他便是在这里,将乐氏送进了兰轩,母后向来看中纲纪,是个极为严苛之人,乐氏早已到了出宫的年纪,只因为他待乐氏素来亲厚,便央着母后将乐氏多留在宫中几年,打小,他便将乐氏当作半个母亲一般对待,乐氏素来温婉,待他更是照顾有加,不若皇太后那般对他凡事严苛,因而他总是惯来同她亲厚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份说不出来的亲厚,源于哪里。
“皇上!咱们不进去么?奴才前日里来过,乐夫人即便是不见皇上,对皇上,还是存着心念的!”
“德全,若是朕进去了,会不会给乳母惹来麻烦?”他贵为天子,皇天后土皆是他所能踏足之地,唯独此,他的脚步,却似乎也无法再往前挪动脚步。
“皇上,若是乐夫人知道皇上有此孝心,定当会感到十分宽慰!”
“你说三皇子,自打进了北郊行宫,便一直在乳母那里住着?”霍昭不由挑眉,竟有些对这个自己一贯不喜欢的儿子有些嫉妒起来。
“是的皇上,乐夫人一贯与三皇子殿下亲厚些,月贵人早逝,三皇子几乎是在乐夫人跟前儿长大的,也难免存着情感!如今难得来一趟,总也得好生在乐夫人面前尽尽孝!”
“哼!朕的乳母哪里由得他来进孝?乳母这分明是将三皇子当做朕来照顾!”
“是是…皇上您说的是!”
“什么人?”霍昭与德全在兰轩门口徘徊许久吗,却不见进去,两人身上都纷纷沾上了露水,方萍恰好刚伺候歇下了乐氏,今儿晚上乐氏也终归是难眠的,皇上赶明儿一早便要离开北郊行宫,夫人今晚如何还能睡着,这不她才刚带院子门口,便瞅见乐氏屋内的灯,便又明了!她只得轻叹了口气,便要往外走,心病自然还需心药,如今,怕也是难了,却适逢瞧见门口徘徊的两道身影。
“方姑姑,别咋呼,小声些,是我,小德子!”德全小声说道。
“小德子?”她眉头一皱,“这么晚,你还过来做什么?”方萍走近,看清了小德子,且有些看不清小德子身边的人!那明黄色的龙纹却是一下子亮了她的眼!
“皇…皇上!”犹记得三十二年前,霍昭才十七岁,那时候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面如冠玉,唇如丹樱,也是长得极为俊美,现如今,一晃三十余年,霍昭早已不复当日,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唇角的胡子也为他多添了一笔岁月的痕迹。
“萍姑姑,可…还认得朕?”霍昭挑眉道。
“皇上…奴婢不知道是皇上,多有冒犯,还望皇上恕罪!”方萍好勉强才止住自己心间的颤抖,整个人却连话抖说不连贯!
“萍姐姐,你可还认得朕?”霍昭重复问道,以往有着乳母带他的时候,方萍总是会陪着他嬉笑打闹,便如同一个让人安心的大姐姐,若是他料想不错,方萍,现今已然五十有八,也再不似从前那般身子硬朗了,似乎整个人都瘦了好些!即便是在黑夜,也仍然能看得出她身子的颤抖,霍昭伸手,便想要将她扶起来。
“不不…皇上折煞奴婢了!皇上的姐姐是昭和长公主,奴婢身份卑贱,如何禁得起皇上称姐姐一说!”方萍有些急促,连带着说话都快得很,额上却豆大的汗珠忍不住的沁出,紧攥着的掌心,更是早已经被汗水浸湿。
“也罢!萍姑姑,这是与朕生份了?”霍昭低声道,似乎说话之间也带着拘谨,三十二年了,方萍老了,他自己也老了,乳母,定是更老了!如今政局稳固,他却仍旧不能在乳母跟前儿尽孝,作为帝王,却连自己想做的事、想留住的人,都无法留下,有的时候,即便是连他,都这般痛恨自己!
透过方平深身后未阖上的门,他似乎看到,还有间房间亮着灯!
“萍姑姑,那个房间…可是乳母?乳母是不是尚且还未歇息?”
“皇上…皇上!”方萍径自拦住了霍昭的去路,“望皇上自重!皇上与太后、与夫人之间的约定,皇上可曾记得?若是皇上不记得了!奴婢可还好生记得!”
“萍姐姐你这是在怨朕?”
“奴婢不敢!奴婢与夫人常住在着兰轩,兰轩以外的一切,早已经与我主仆二人无关,也希望皇上给夫人一个清净!”
“清净…呵呵…难道乳母在这儿,真的能获得清净么?如今子时已过,乳母为何还不安歇?”
“夫人近来夜晚有些难寐的毛病,劳烦皇上挂心了,奴婢一定会好生伺候夫人,皇上放心!”方萍有些气虚的说道。
“真的是这样么?难道不是因为乳母思念朕么?朕明日便走,难道你以为朕不知道朕每次离开前夜乳母总是一个人孤坐到天明么?难道你以为朕不知道吗!萍姐姐,你可知道欺君是什么罪过?”霍昭大怒,她又如何不知,他自己,便也是这般,他不忍心对方萍置气,却也着实心中积怨!
“皇上…奴婢…”
“萍姐姐!”
“我…”
凑近烛火,乐氏略显蜡黄的手轻拿着一根绣花针,忽远忽近的瞧着,尖细的针头上微微晕着刺眼的昏黄的光。
“咦!怎生,还是穿不过去?”乐氏的指尖轻绕着一股线,线头已经发毛,只是由于乐氏眼睛的缘故,尚且看不出来,还在仔仔细细的对着那小的发麻的针眼穿着,瞅着进去了几根散线,便有急晃晃的对着蜡烛,忽远忽近的瞧着,时而凑近,时而远些,凑着光亮。
略显单薄的膝盖上,紧紧盖了一条薄毯,薄毯的上头,是一件细碎有着虎纹的小缎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乐氏却如同珍宝一般,放在膝盖上,拿起来左看右看,对着烛火的光,指尖轻勾着那个肩头那个小破洞,又放下,揉了揉眼睛,拿起粗头的线,对着莹亮的针头……
霍昭进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副场景,屋子里头的陈设很是简单,桌案上的花瓶里头插着今早刚摘下的兰花,而后便是杂乱的堆放着绣花小篓、金丝剪子、还有一团团麻散零乱的线团,床边的一只打开的木箱子里头,安静的叠放着一件件他无比熟悉的衣裳,泛着陈旧的光,还有一只小老虎鞋,似乎被外带出来了一般,孤零零的散落在箱子外头的地上……
“阿萍!你瞅着,我这眼睛,竟也是越发的不中用了!这袄子,新的很,当初啊,皇上平日里头,就爱穿着这件衣裳,说是暖和,不进风!”她顾自言语道,自己这么晚睡不着,到反倒害得阿萍陪着她一块受累了!
她轻叹了一口气道:“只是这袄子暖和归暖和,同皇上宫中那些个名贵的衣衫相比,却算不得什么,阿萍,他是皇上啊,吃穿用度都该是最好的,这袄子,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竟也真真只是浪费了!”说着却仍旧是凑近,细线已经被劈分成两股,一股穿过了针眼,那一股却还是固执的卡在外头,乐氏辨不清楚,便以为都过了去,急急的便对着结满烛腊的光亮凑近,又远了些,翻来翻去瞅了瞅那肩头的小破洞,方才下针,探了几下,借着烛火的光,穿了过去。
只是方才觉得不对,若是来人是方萍,定是一定又要好一顿啰嗦,催促着她尽快安歇,却也便在这时……
“朕的衣服,着实都比这精贵,只是唯有这一件,是朕穿的最为舒心畅快的!”
方才听到低沉的男子声音,她吓了一跳,手上的针也毫不怜惜的刺进她的皮肉里头,她恍惚回头,似乎没有听明白,有些木讷,见到来人,却分明听到方才一个“朕”字,明黄的龙纹似乎比屋中的烛火还要亮上几分,一时之间却也刺痛她的双眼,她的手一颤,连带着桌案上的小篓被打翻在地,里头的物什纷纷滚落在地,她方才惊觉,便低头,慌慌张张的去捡,脑袋磕到了桌角,却洒出两滴泪,面上斜横的泪滴落,滑过她的手腕!
“乳母!乳母别捡了!是朕,朕来看你了!”他慌忙躲过她手中的小篓,附身去察看她额间的伤口。
“不不不…这不是皇上该来的地方,老身…皇上,老身要安歇了!”她慌忙推开霍昭伸来的手,血渍混着泪渍一下下滴落在两人的手上,她却不敢抬头,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乳母!您受伤了!”他一把夺过乐氏仍旧紧攥着不放的小篓,扬手一甩,便狠狠的砸在门上,扶起了乐氏,乐氏比之于原来,更为消瘦憔悴,被针眼扎到的伤口肆虐的涌出小血珠,在乐氏雪白的衣服上染山点点红梅!
只见霍昭几个大步,便在床边的梳妆台前发现了药匣子,乐氏都习惯这么多年一直未曾改过,记得儿时他曾有过在夜间体虚流鼻血的习惯,都是乐氏在跟前儿照顾,在他的寝宫,床榻旁也会置着一张小案,上头放着的,便是药匣子,打小的雷雨天气,他总是会特别害怕,又生怕幕后怪责,便歉了小太监在寝宫中装睡在榻上,而自己便悄悄溜去乐氏的房中,央求着乐氏为他讲故事、唱儿歌,哄他入睡。
寻常女子的梳妆台,皆是放在距床三尺的正北侧,而乐氏,为了便于照顾他,便将梳妆台挪至了床沿边,上头都会安生的放着一个药匣子,后来,他十七岁登基,做了皇上,寝宫床沿边的小案上仍旧放置着药匣子,年轻时他也会曾在夜晚流过鼻血,只是却都是贴身伺候的宫女们照看着了,而后,索性被皇太后以“榻边放着药匣子不吉利”为由给撤了,却不想乐氏这么些年,却仍旧保留着这个习惯。
“乳母,日后这个火热,便差使着下人去做,朕会关照下去,日后在你房中,不允许出现任何的针线类物什!”霍昭说罢便折断了那根伤了乐氏都细针,在药匣子中取出白布条,小心的缠绕上她的指尖。
乐氏的手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掌间的纹路已经很深凹,“乳母,这么多年来,您受苦了!”
“皇…皇上,一些小伤,不碍事!老身在兰轩颐养天年,有何苦可言?”她轻笑出生日,却低着头,半张脸已然被泪水浸湿。
“时候不早了!皇上早些回吧!”
“只是朕,还想多陪陪乳母,乳母,朕明日便走!”他下意识的看着那件虎纹的小袄,这么多年,他从未想起过,却一瞬便能认出,不去想,便是害怕去想。
“乳母,您哭了!这么多年,您…真的过得好么?”
“皇上!老身…您…不该来这儿啊!”乐氏抬眸,颤抖的指尖紧攥着霍昭的胳膊,这么多年,那个年少气盛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已然完全褪去了稚气,成为了俯瞰天下的王者,看着比自己足足高出两个头的霍昭,他颤着声音说道:“您能来看老身一眼,老身…便已经心满意足了!老身,只希望皇上龙体康健!”
“乳母,这么些年!是朕对不起你,乳母,给朕个机会,在日后的日子里,在您膝下尽孝,可好?”这本不是霍昭的来意,却在见到乐氏之后完全乱了盘,乐氏年老了,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给他以亲和感,似乎只是一瞬,看着她拿着他衣衫的指尖微微颤抖,为了落的泪,他来瞧她,她如何能不喜?乳母,你是如何想念朕的,朕便是如何想念你的!
“乳母,跟朕回去!朕明日便启程,跟朕回京都吧!”
“皇上说什么胡话呢?”乐氏慈爱的笑道,将眼角的含泪擦掉,“乳母是没几年活头的人了,怎敢再劳烦陛下为老身操劳?皇上能来见见老身,老身便心满意足了,只是老身…这辈子都无儿无女,便将皇上当做是老身的孩子,这些衣服,也都是做个念想,见衣裳破了,难免有些遗憾罢了!若是皇上不允,那老身日后便不会再弄搭这些缝缝补补的了!”
“乳母此话何意?难道这么些年,乳母便不想念朕么?不如朕一般想念你?若是不想念朕,又为何落泪?”
乐氏却是轻笑道:“起初是有些不习惯,只是住久了,便也习惯了,这儿啊,安生!老身喜欢的很,皇上每日操劳诸多事物,却为老身费心,老身实在汗颜!皇上…您…回吧还是!老身今日有些话多,日后,便不会了!”
“乳母!”
“皇上!老身累了!便不送皇上了!”
“皇上!奴婢送您!夫人心宽,受不得刺激,如今的时辰…皇上也该走了!”
“朕…”霍昭踌躇许久,终究还是缓步走了出去。
“夫人!”
乐氏抬手,背过身去,擦去了脸上的泪痕,央央问道:“皇上可有走了?”
“夫人,还在门外,奴婢将门关上了,只是这夜晚风霜露重,只怕是会受了寒!”
“皇上民心所向,说话做事皆有分寸,这一点,老身相信他!若不…你去给送件厚实一些的裘子…等等!还是算了吧!”她忙也似的叫住阿萍,却只是摆了摆手,摇了摇头,“我乏了!将灯熄了吧!”
“皇上!夫人里头的灯熄了!”德全低声提醒道。
“朕知道!不用你说!”
“是是…奴才多嘴,奴才…自己掌嘴!”
“够了够了!不用了!德全,你真是让朕心烦!”
“小的…小的也不是成心想让您心烦的!”
“德全,你说…刚刚走的时候,乳母对朕说了什么?”
“夫人只说,要皇上您自己注意身体,要…要好好孝顺皇太后!”德全越说越小声,以至于后来完全没有声音,便也只是低着头,不说话,等待着霍昭的下文。
“德全,为什么朕会这么舍不得?朕想要得到的,这普天之下,还没有得不到的,只是乳母,朕却没有办法为难他,针生怕母后再对乳母下手,德全,为什么,我会觉得,自己其实更像是乳母的孩子?”
“皇…皇皇上,您说什么呢!您…这话可别教外头之人给听到了!真是折煞老奴了!”
“罢了,朕…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只是对乳母,朕实在是难以割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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