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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归来路(1)

有点想吐。

林雨桐的第一感觉就是这样的。

想吐, 特别的想吐。然后就真的吐了。

这一吐, 哪里有醒不了的道理?

就挺外面有人问呢:“小妹,觉得怎么样?”

“嗯。”林雨桐含混的应了一声,自己给自己按住穴位, 才把这股子汹涌上来的想要呕吐的感觉给压下来。

她勉强的睁开眼, 稍微一感受就知道, 这是在狂奔的马车上。坐榻的边上放着一个小木桶, 吐出来的物秽基本都吐到小木桶里去了。

她伸手将马车里放着的炭盆里的炭灰用边上的小铲子铲起来, 盖在那秽物之上, 然后将小木桶的盖子给盖住。

马车走的飞快, 路况也不好。马车瞧着并不光线,里面的内饰也都陈旧了。但是配置却不错。不是谁家的马车上都能有固定炭盆和小木桶的地方的。

固定炭盆的地方就是炭盆的地方, 上面的支架还能固定茶壶。

而固定小木桶的地方原来不应该放小木桶的, 那是放食盒的地方才对。

她浑身无力的撑着身子坐起来,一起身,身后嘤咛了一声。林雨桐这才发下,马车的坐榻里里面,还睡着个姑娘。

或者,这不叫睡,而叫晕。

颠簸的彻底的给晕过去了一般。

林雨桐朝榻上的人看去, 那是个年岁应该在十四五岁姑娘, 等坐起身来, 她才发现, 对方梳着妇人的发髻。

这是个已经成亲的年轻姑娘。

长相嘛, 鹅蛋脸,杏眼,鼻子不算高挺,嘴唇倒丰润,容色中上,观之可亲。

她起身,一手拉着马车里的扶手,一手赶紧将头发整理了整理,抬头见林雨桐看她,就笑道:“小妹先醒了?我这一觉倒是睡的沉了。可是又想吐了?”很是懊恼的样子。

林雨桐笑了笑,也没在意。只是从这称呼上看,心里有了几分猜测。

之前外面有清朗的男声,叫自己为小妹。

如今这个年岁不到的小妇人,也成叫自己小妹。

而且看这小妇人的样子,对自己很是客气。亲近倒是微微有些不足的。

那么,姐姐的可能性就排除了,只怕这是嫂子吧。

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嫂子?”

这女子就抬起头来,‘嗯’了一声:“可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然叫你哥哥……”

话没说完,外面的男声就传来:“小妹,稍微忍一忍。如今,时间就是命,咱们早一步得了消息,就能早一步离开。稍微耽搁上半日,我怕后面的流民就追了上来了。”

流民?

林雨桐应了一声:“我无碍,哥哥只管赶路便是。”

然后男声就道:“你顾着点小妹。”

这女子就应了一声,她起身坐到一边:“小妹躺上去歇着点去,路还长呢。要不,嘴里含上酸梅试试?”

林雨桐摇摇头:“躺着还不如坐着舒服,嫂子只管坐着吧。我靠在这里缓缓就好。”

这女子到底是递了一个酸梅过来:“压着些心里的恶心味儿吧。”

林雨桐接过来含在嘴里,靠在马车上只管‘闭目养神’去了。其实,这会子脑子放空,将原主的记忆都释放进来。

原主这小姑娘,记忆简单的很。记忆里,就是一个两进的小宅院。前院她都嫌少踏足,大多时候都是在内宅的。

而这内宅里,除了她,还有一个照看她的老嬷嬷,和老嬷嬷的两个外孙女。别的,谁也没有。

家里的亲人,唯一一个就是年长三岁的兄长。

这俩孩子算是苦命人,幼年丧母。这姑娘余桐三四岁上,母亲便病死了。跟兄长余梁被父亲放在老宅寄养着。老宅就兄妹两人,带着几个下人。积年的老嬷嬷两人,剩下的人来来去去的,从小到大不知道换了几岔。

这俩孩子的父亲,是戍边的将领,不过不是主将。参将副将的,轮换着做,也不知道如今做到什么级别了。

那边不来信,老家这边,余梁被送回来的时候也才六七岁,哪里知道跟那边来往。这么一来一去,余桐的脑子里竟是没有跟父亲那边来往的信息。

那边也真当就没有这兄妹俩一般,反正老家有百十亩地,养活俩孩子是足足够了的。

不过这余梁倒也没长歪了,跟着的他的老嬷嬷据说是生母的奶嬷嬷,正正经经的为了这孩子考虑。一边帮着照管那些田地,佃出去给什么人,租子收几成,等等等等,在余梁没长成之前,一直是这嬷嬷帮衬着。省吃俭用的下来,拿家里剩下不多的银子送余梁去私塾念书,好歹认识几个字。再后来,余梁十三岁上,嬷嬷过世了。但好歹,余梁也能立住事了。家事就是余梁一手操持的。

而余桐相比起余梁来,家里就没什么条件给太多大小姐的生活了。跟着嬷嬷学女红。打五岁开始穿针引线,到现在十三岁,拿了八年的针线,近两年刚开始能做点绣活往外卖了。至于读书,倒是也读了。就是启蒙的那些课本,余梁学了回来教给妹妹的,真真的不做睁眼瞎就罢了。至于字迹,只能说勉强够看。家里压根就没有多余的钱多买一份笔墨纸砚。

记忆里,关于父亲的那边的消息,也是从嬷嬷那里偶尔得来的。林雨桐将散碎的信息拼凑起来,如果嬷嬷的话里没带偏颇的评价的话。大致就是,余鉴这个人,不是个东西。本来就不待见原配,如今原配死了刚刚好,把嫡子嫡女送回老家,这对于他的提拔是有利的。

这一点上,林雨桐比较认同。戍边的将领,一般家人是不能跟着的。没有父母妻儿在老家,朝廷犯不上相信你。所以,没有父母,妻子又死了,把嫡子嫡女送回来,是表忠心的一个做法。至于他本人嘛,不管是再娶的续弦还是再生下的子女,礼法上,是不及嫡子嫡女尊贵的。

嬷嬷的话大致上应该不算是错。那边也应该是另外娶妻也另有子女了。

对这边只当是在废物利用。

余梁十三岁开始支应门户,学肯定就上不成了。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种没爹妈的孩子,自己跌跌撞撞的,也就大了。他常在外面走动,人又活泛,小小年纪,倒也把家勉强的支应起来了。

家里除了田庄的收入,没别的。他呢,仗着年纪小,腿勤快,肯下苦功夫,开始给人家的生意牵线搭桥,做起了中人的生意,赚点润手费。

得了银子,也不在老家添置田地铺子,反倒是拖了相熟的客商,捎带的从南边带点南货,到这边哪怕是三五十两银子的利润,别人瞧不上,他瞧的上。这对于兄妹二人,可不是一笔小钱了。

可这钱不能动,余梁跟妹妹是这么说的:“……咱们在老家,这么些年了没人管。但再过两年,觉得咱们有用处了,那边是铁定要管的。所以,得早做筹谋才是。”

怎么个筹谋,余梁也没说,余桐又是个大门都没出过的姑娘,自然是也没问。一直是哥哥说什么那便是什么。

本来这样慢慢积攒着,再有个一两年的,许是就按余梁说的,他把退路就准备好了。

可就是这么不巧,当地今年是大旱,田地绝收。从开年到秋收,愣是一滴雨都没落下。余梁呢,家里的粮食不少,这个时候,他只留够家里用的,就找了粮店,高价把家里的粮食卖了,却也低价把家里的田亩庄子给卖了。得了银子,回来就拾掇着,悄悄的准备走人。

结果这还没走了,一家只听过却从来没见过的老亲找来了。

是余家祖父的一个表妹,一个老太太带着一个孙女来了,也是糟了灾了,找过来就是为了找个活路的。说是早些年,跟余家的老太太说好的,两家做亲。

等真的拿出当年的书信和信物,这小孙女邵华,就成了余梁的妻子,余桐的嫂嫂。

而那老太太,在把孙女安顿好以后,一口气倒腾不上来,去了。

把老太太匆匆安葬了,三口人就搬家了。余梁常在外面跑,消息就比别人灵通。因着旱灾,饥荒,到处都是卖儿卖女的。如今尚且能熬一熬,可入了冬,就不好熬了。之前,市面上出现了大批的陈粮,好些还掺杂着一些杂草碎石。这种东西,别人不认识,余梁认识啊!之前也见过那种赈灾粮,就是这样的。

这样的粮食如今卖的是高价,没有钱,拿家里的地,拿老婆孩子换粮食,都行。

这可就不正常了。

余梁回来给余桐说这些,这姑娘囫囵个的听着,她并不是很明白这其中有什么关窍。但林雨桐却明白这意思。赈灾粮被人倒卖出来了,那拿什么赈灾。最开始许是大家还反应不过来,但随后,逼的人没办法的时候,那就肯定是要乱的。

所以,余梁一点也不敢耽搁,说走就走。

家里还有几个老仆,余梁本说要带走的。可这人家父母亲人都在这里,能去哪?

只有一个伺候林雨桐的老嬷嬷,人家也走不了了。她闺女家就在左近,横不能骨肉分离。

家里还剩下一些陈粮,留下老嬷嬷看宅子的话,那粮食是够她吃一年的。后院还有一亩的菜地,半亩的池塘,往年那里面的出产也得有十多两银子。她只要照看好了,那些东西比养活她是足够的。

这出门,只有一个十六岁的男丁,带着一个十五岁的小媳妇,一个十三岁的妹妹,一架据说是母亲的陪嫁的旧马车。三个人身上都缝着一百两的银票,散碎银子几辆,马车上有些干粮,能撑一段时间。

没有护卫,三个人要是碰上流民,那才真是要了命了。所以,这个时候,赶的确实就是时间。

心里大致有谱了,她就睁开眼睛,见邵华一脸忧色的看着马车外面,也跟着看过去。这个时候,外面的景物已经有些不清楚了。天晚了,却没有地方投宿。

荒郊野外的,又是大冷的天,怎么办呢?

外面是一声声的扬鞭声,听不到说话的声音,不用问林雨桐也知道,坐在外面的余梁这会子有多累。

可这马只有一匹,这么走下去估计也是撑不到天亮的。

她就试着问:“哥哥打算去哪里?”

余梁好像有些惊讶妹妹会主动说话,“去哪里?去京城!天子脚下,总有一碗饭吃。”

可如今走到哪了?

林雨桐将身上的披风紧了紧,“如今离京城还有多远?”

“离京城,且远着呢。”余梁的声音听上去不如之前清越,带着几分干涩,林雨桐甚至听见了他艰难的咽唾沫的声音:“咱们马上就出了辽阳,三县受灾,只候城、高县、辽阳三县最为严重,前面就是三县交界的地方,过了这个地方,前面就是沈州了,只要到了州府,情况就会好转。这马估计也该跑废了。到了州府,那里有镖局,咱们找镖局,跟着镖局进京。只要到了京城,咱们再想办法。”

倒是有成算。

林雨桐也不知道这什么县什么州的是哪里,不过听着还算是靠谱。

只是,这前面三个受灾县的交界处,有那么好过吗?

她这么问,外面余梁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所以,才说赶的是时间啊!就怕这边也反应过来,咱们一头扎进这里的流民堆了,可就说不好了……”

果不其然,马车又行了大概一个时辰之后,林雨桐就听到‘吁’的一声,马车的速度一下子就慢了下来。

林雨桐抓住扶手,那边邵华赶紧挑起帘子往出看:“怎么了?”

远远的,像是星光点点。

其实不是,那是点起来的火堆。不用问,那里肯定聚集了不少人。

这官道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夜里守在那里。肯定那就是流民了。

邵华就低声道:“要不然,马车不要了,咱们都换成男装,混到流民群里去。”

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林雨桐倒是对邵华有些刮目相看。

余梁咬牙:“混进去容易,可这只怕过了今儿晚上,沈洲的城门都不好进了。”

那这怎么办?

林雨桐看看距离,就问余梁:“哥哥不是会骑马?”

余梁看看马,要是自己一个人,早逃了。可这不是带着两个女眷吗?

林雨桐就说:“哥哥清瘦,我跟嫂子又都长的轻巧,三个人顶不住一个大汉,咱们三个一匹马,冲过去便是了。车上所有的干粮,都带上,到了人多的地方就撒出去……”

余梁眼睛一亮,扭脸看林雨桐,来不及多想,就应了一声好。把帘子放下,叫姑嫂二人换衣服。

早有准备的,因此,余梁以前的旧衣服就都带着呢。如今赶紧换上,脸上手上脖子上,用炭灰涂抹了个乱七八糟,头发捣鼓的跟鸟窝似的,谁也看不清楚脸了。姑嫂俩菜从里面走了出来。

余梁将马车从马身上解下来,然后扶着林雨桐上马。她身量最小,坐在最前面。余梁坐在中间,上去之后才伸手拉了邵华上来。余梁又用绳子把三个人捆绑在一起,他艰难的控着马。

林雨桐细看了马,就不由的皱眉,这马的体力还是跟不上。三个人不足两百斤,可这马看起来非常吃力。她就问余梁:“哥哥带着匕首?”

余梁的靴筒里当然放着匕首,他马上明白林雨桐的意思,虽然可惜屁股下的马儿,但到底是知道取舍。先是骑着马慢悠悠的朝前,等到了跟前了,二话不说,一刀子扎在马身上,马儿吃疼,嘶鸣一声,前蹄扬了起来,整个儿立住了。余梁拉着缰绳,可哪里拉的住?三个人一根绳子绑着,可不能掉下去。林雨桐死命的拉着缰绳,感觉捎话已经半个身子从绳子里溜出去掉在外面,林雨桐喊着余梁放开缰绳,余梁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拉着妻子。

林雨桐也不再劝了,她自己抖着缰绳,身子几乎趴在马上,只要自己不掉下去,那两口子就掉不下去。她拍了马脖子,放开了夹着马的腿,‘架’了一声,马儿嘶鸣一声,狂奔而去。

她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把挂在马身上的干粮往后扔。干粮扔完了,后面也暂时不见人了。

邵华就那么吊着,腿勾起来不敢叫拉到地上。余梁两只手都得拉住邵华,才能保证不出万一。这受伤的马跑开了,不到筋疲力尽且停不下来呢,林雨桐只要控着缰绳,别叫跑到荒地里去就行了。

足足一个半小时,这马是越走越满越走越满。

林雨桐勒住缰绳,马儿慢慢的停下来,还不等三人从马上滚下来停住,这马就轰然倒下,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余梁利索的将捆着三人的绳子割开,挣扎着站起来,一手拉妻子,一手拉妹妹。

“还都行不行?”余梁左右看看:“这里不能久呆,知道咱们有一匹马,还受伤了,后面的人很快就追上来了。”

林雨桐就看邵华:“我没事,不知道嫂子刚才有没有受伤?”

“没事!”肯定受了点伤,哪哪都疼。但如今不是疼的时候。

这姑娘有一股子韧劲:“我能行,咱这就走吧。”

星夜赶路,又累又渴又饿,冷这会子已经觉不出来了,彼此搀扶着,往前走吧。

余梁一路上都说:“快了快了,马上就到了。再有二里路就到了。”

可直到地十个二里路,才算是远远能看见城池的轮廓了。

一看见地方,再累也不累了。可这看见可走到,相差可真远,足足是小跑了两个时辰,才真的到了城门外了。

别说邵华了,就是林雨桐此刻也觉得,这个小身板,真的到了极限了。

城门上灯火通明,上面拿着灯往下照呢:“你们这进城,可是够早的。这才半夜,城门还有两个时辰才开呢,等着吧。”

余梁赶紧道:“官爷,通融通融,小的们是运恒商号的伙计,从高显那边回来,真有万分紧急的事情要禀报东家……小的身上有令牌……”

林雨桐不知道这运恒商号是个什么名号,但既然这个时候报上来,肯定是顶一些用的。

果然,余梁这话说完,上面就放下一根绳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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