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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冰云隔着假山,看着青苔残雪门后的范闲,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沉默片刻后他冷漠开口说道:“你知道太多事情。不要忘记,我在大人你的身边这么多年了,关于内库的事情我总能了解一些,而且这些年来,你一直把自己的重心往北齐转移,范思辙如今还在上京城里,如果说你以往没有做出背叛朝廷,迁居北齐的打算,怎么能让我相信呢?”

范闲轻轻地咳了两声,有些勉强笑道:“我也是庆人,而且我和陛下有约定,如果陛下这次能活下来,而不会对我的人进行清洗,我自然也不会和朝廷撕破脸,站到北齐人的那边,这个请你放心。”

“事涉国之大事,千万子民的生死,我如何能够放心?”言冰云的声音压的极低,微怒斥道:“我不理会你与陛下之间究竟有什么古怪的约定,可万一将来事态有变,你活着离开大庆,去了上京城,谁知道你会不会被愤怒激疯,做出那些恶心的事来。”

“恶心?你是说把内库的秘密卖给北齐,还是替齐人先驱南攻大庆?”范闲微讽一笑说道:“人生一世,总是要守些承诺的,只要皇帝陛下遵守他的承诺,这些自然不会发生……你应该清楚,这次入宫行刺,只是一次小范围内的战争,我并没有动用全部的杀器。”

“只要我活着,陛下就必须被迫接受昨夜我与他之间的协议。”范闲的双眸冰冷起来,说道:“他不想让天下大乱,所以他不能对我的人下手,哪怕他再如何愤怒,可是为了他的千秋大业,他也必须忍着……不要忘了,那些人也是你熟悉的人,曾经是你的伙伴,你的友人,你的同僚!如果你这时候把我杀了,我手头的力量再无领头之人,不谦虚的说句话,群龙无首,陛下可以软刀子慢慢去割。”

“难道说,你就想那些你曾经无比熟悉的人,一个一个地倒在陛下的屠刀之下?”范闲盯着言冰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言冰云沉默片刻后应道:“大人看来对这件事情琢磨了很久,但你必须清楚,天上只可有一日,天下只可有一君,若你活着,就算一直隐忍不发,但我大庆朝廷表面的平衡之下,依然被你生生割裂成了两块……这对我大庆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只是想让我想保护的那些人活下去,为了这个目标,我必须活着,将来我远远地站在高岗之上,冷漠地看着庙堂之中的陛下和你,想来也会让你们有所警惕才是。”

“可你不要忘记,若你死了,院里的官员部属总有一天会必须接受这个现实,陛下雄才伟略,一定有办法将监察院甚至你在江南的部置全部接回手中。”言冰云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表面上你是想保证他们的生命,实际上呢?其实你只是用这些人的力量来威胁陛下,威胁朝廷,你坚持不死,只不过是将监察院用做私器,为续你自己心意。”

“有何不可?”范闲轻轻咳了两声,微眯着眼望着言冰云。

“不论是院长还是你都曾经说过。”言冰云一脸平静,“监察院乃公器,并不是私器,你怎么能利用国之公器,而谋一己之私?这便是我不赞同你的地方。”

“是吗?”范闲的眼眸里寒意微现,冷漠讥讽说道:“监察院乃公器,我不能私用……那为什么皇帝陛下为了一己之念动用监察院时,你不勇敢地站出来驳斥他?”

这句话直接击打在言冰云的心上,他怔怔地看着范闲,有些消化不了这句话,在这个世界上所有臣子们的心中,陛下便是朝廷,便是庆国,便是公……监察院乃公器,自然是陛下手中的刀。

“不要忘记你自己说的话,监察院是公器,不是皇帝陛下的私器,龙椅上的人,终究只是一个人,莫要用他来代表这天下的意志。”范闲冷漠地看着言冰云说道:“既是公器,自然是归于有德者居之。不错,我并不是个有德之人,但难道你敢说,皇帝陛下也是个有德之人?”

“既然我与他父子二人只是两个老少王八蛋,那这监察院公器究竟归谁,就很简单了。”

范闲不再看言冰云的脸色,端起水壶困难地饮了一口,冷冰冰说道:“这院子是叶轻眉设的,是陈萍萍留给我的,皇帝他凭什么拿过去?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些无聊的话?”

“监察院是用来监察院陛下的机构,如果变成了陛下的特务机构,你这个监察院院长还不如不当了。”他放下水壶,用一种不屑而无趣的口吻训斥道。

……

……

一阵死一般的沉默,言冰云的心里真是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本来一直以为范闲只是心伤陈萍萍之死,所以勇敢地站在了皇帝陛下的对立面。但他没有想到在范闲的心里,根本就没有皇权的先天尊严所在!这种大逆不道,十分反叛的论调,实在是让小言公子难以消化,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却依然没有想通这一点,因为陈老院长当年没有教过他,范闲以前也没有说过这一点,监察院是用来监察陛下?这是什么样的笑话!

用余光淡淡瞥着言冰云的脸部表情,范闲的心里闪过一丝极为浓烈的失望情绪,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深受母亲影响的陈萍萍和自己之外,没有人能够接受这一些,甚至连远在澹州的父亲,只怕也难以接受这些,父亲只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所以才会与庆国朝廷渐渐离心罢了。

言冰云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范闲,马上便要下决定,为了大庆朝的根本利益,为了他这一生来的生命奋斗目标,他不能容许范闲带着太多的秘密,太多的力量投到异国的敌人怀中,可是如果真的要动手将他送入宫中,言冰云知道今日范闲必死。

范闲似乎也并不着急,只是等待着言冰云的决定。便在这个时候,一道有些疲惫,有些苍老,有些淡然的声音,在假山阴影之中响了起来:“这么夜了,有什么好说的了,让那些婆子们听了闲话,有甚好的?”

言冰云身子一僵,听出了说话的是父亲大人,他异常艰难地转过身来,袖中的双拳握的极紧,沉默半晌,心知父亲是在提醒自己一些事情,若此时让旁人知晓了范闲躲在自己府上,那自己便不得不下杀手,而父亲偏在自己下决定的时刻出声,自然是给自己最强力的警告。

若没有言若海出手帮助,重伤之后经脉尽乱的范闲,怎么可能躲进假山里的密室中,身上怎么可能被包扎好,身旁怎么可能有食物和清水?

言冰云清楚,父亲大人看似温和平常的话语,是在用父子之情威胁自己。若自己真的决定对范闲不利,那么这个家……只怕也就将从此败了。

范闲平静地看着黑暗中的言若海,看着这位四处的老大人,困难地牵唇笑了笑,低声说道:“这就不说了,您先回吧。”

接着,他对言冰云冷漠说道:“我说的话,你自是听不进耳的。院里甲阁里有几封我从靖王府上取回来的卷宗,这些天得空的时候,你去看看。”

这话淡淡然地出口,范闲竟似是看死了言冰云不会对自己出手。言冰云沉默地静立许久,双眼紧紧闭着,最终离开了假山,向着自己的宅院行去,他这个安静离开的决定,只怕已经摧毁了他心中某些执念,让他的背影都显得有些萧索起来。

“假山这边没有什么人会来,放心吧。”言若海走到了假山之下,温和笑道:“您先前关于院子的说话极是,希望他能听懂一些。”

范闲微微一笑应道:“不如老先生身教,用自己的脑袋保我的脑袋……一切为了庆国,言冰云终究还是舍不得用您的生死去证明自己的这个信条,既然什么都是有价的,想必他会慢慢想清楚。”

……

……

整个京都,除了言氏父子外,没有任何人知晓范闲的下落,京都里的索缉工作仍然在如火如荼一般地进行着,没有丝毫放松,无数街巷民宅都被翻了一个遍,然而令庆国朝廷感到异常诡异的是,身受重伤,无法行动的范闲,却像一个游魂一样,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之中。

监察院也在配合朝廷的意旨,进行着各方面的情报梳理工作,亦是一无所得,而此次追缉主要是由军方和内廷为主,监察院只是配合,所以事务相应并不如何繁忙,如今的监察院院长言冰云,也并不像叶重和姚太监那般忙碌紧张地无法入睡,相反,天河大道上那座方正的阴森建筑里多了很多他认真读书的画面。

言冰云那夜听了范闲的话,开始认真地去读那些被藏在甲阁里的书信以及卷宗,他认真的看了三天三夜才看完,才知道原来这是当年叶轻眉写给陛下的折子和书信,上面十分系统地讲述了很多关于庆国将来的设想,然而这些设想实在是太过大胆,不,应该说是大逆不道!

这些像是有毒一样的字句,让言冰云觉得握着纸张的手指都开始发烫,他震惊之余不敢细看,只挑了关于监察院设置起源的那些文字认真拜读,因为他清楚,监察院本来就是范闲的母亲,那位叶家小姐一手打造出来的衙门。

世间为什么要有监察院?或许在这些书信卷宗上能够找到答案,难道监察院的宗旨不就是一切为了庆国,一切为了陛下吗?可是为什么那些纸张里并没有太多的地方提到龙椅上的那位以及将来有可能坐在龙椅上的那位。

不论言冰云想不想看进去,敢不敢看进去,可是那些并不如何娟秀的文字依然像是魔鬼一样地锲进了他的心里,他开始沉思,开始发呆,开始觉得自己那夜被父亲威胁,被迫收容范闲在府里,也许并不见得是一个完全不对,对大庆朝廷完全有害的决定。

他走到了密室的窗边,透着玻璃窗看着暮光下的皇城一角,微微眯眼,觉得那些反射过来的红红光芒有些刺眼。微怔了怔后,他从书桌里的某个角落里翻出来了一块黑布,重新将这块黑布扯开,仔仔细细,小心翼翼地蒙在了玻璃窗上,挡住了皇宫的景象,似乎这样他才能够安心一些。

宫里的皇帝陛下当日被刺客重伤,却侥幸没有归天,只不过时而昏迷,时而苏醒,也不知道今日的状况如何,但就是这位强悍的皇帝陛下偶尔醒过来时,冷静甚至有些冷漠地颁下了一道道追击的命令,务求要将范闲留在庆国的疆域之中,相反,对于那些北齐和东夷城来的刺客,那几位侥幸活下来的刺客,朝廷却根本不怎么在意。

言冰云掀开黑布一角,眯着眼睛看着那座辉煌的皇城,想到了另一椿事情,似乎除了追杀范闲或是寻找范闲尸体的行动之外,内廷隐隐约约是在寻找一样事物,在陛下心中,似乎那件事物比范闲还要更重要一些,那会是什么呢?

……

……

小雪时下时歇,皇宫前的广场上早已没有几日前留下的痕迹,血水混着雪水早已被清洗干净,露出了下方干净整洁的青石块。那些漫天飞舞的箭痕也没有留下丝毫证明,只有皇城朱墙上头的青砖,还有西面的青石地上,几个令人心惊胆颤的深洞,昭示着那日的惨酷,同时向过往的人们证明了恐怖的天外一击,确实曾经存在过,而不仅仅是人们臆想出来的动静。

范若若披着一件雪白的大褛,安静地站在皇城下幽深的宫门前,等待着禁军与侍卫联合审验入宫的腰牌,贺大学士于门下中书遇刺之后,整个京都各衙门的防卫力量都森严到了一种战时的状态,而她心知肚明,真正让朝廷感到惊恐的,还是陛下遇刺的事情,只是这件事情依然被隐瞒在一定范围之内,并没有传入民间。

今日入宫是陛下醒后亲自下旨,太医院亲自去范府请她,这不仅仅是因为范若若承自青山和费介一系的医术已经达到了某种境界,更关键的是,皇帝陛下所受的重伤,并不是那些刺客留下的内伤与剑痕,最致命的,还是胸口中处被飞溅射入血肉的那些钢片,而众所周知,这种奇怪的叫手术的治疗方法,整个天下,似乎就只有范家小姐才会。

在来的路上,范若若就已经从太医正的嘴里知晓了皇帝陛下目前的身体状况,知道陛下并没有死在自己的那一枪下,范若若的心里不知道有怎样的感触,但很奇妙的是,她并没有什么太过严重的失望情绪,只是有些惘然。

她在宫里住了整整五个月,在御书房里呆了五个月,甚至可以说,她是这些年来,在皇帝陛下身边呆的最久的女子,她很清楚那位已经渐渐老了的君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关键在于,这位君王待范若若,确实与众不同。

“入宫后自己小心,若……陛下一时不便,你要留在宫里诊治,也得给府里传个消息。”靖王世子李弘成站在范若若的身边,轻声叮嘱道,眉宇间有掩之不住的忧虑,替皇帝治病,本来就是件极为可怖的事情,而更可怖的在于,陛下受的伤怎样也与范闲脱不开干系,偏生范若若却是范闲最疼的亲生妹子。

一想到前些月范若若被软禁在宫中,世子弘成的心里便有很强烈的担心忧虑。

“嗯。”范若若微微一笑,脸上的淡漠冰霜之意渐渐化开,低头向着弘成行了一礼,便与太医正二人在侍卫们的带领下向着皇宫里行去。

她一直都知道李弘成的心意,也深深感动于此。尤其是最近这些天,范府被连番搜查,不论是林婉儿的郡主身份,还是范若若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在范闲所犯大罪的面前,都成了不需要再提的东西。而就在此时,从西凉路回来后,出任枢密院副使的李弘成,却是根本不避嫌疑,十分勇敢地坐镇范府,将那些如狼似虎的军士好生压制了一番。

如果没有李弘成,只怕如今的范府日子要难过太多。

在幽静而冷冽的宫门洞里前行着,脚步声安静地响起,范若若微低着头,心里觉得哥哥当年说的对,这人生本来就是一出戏,而且往往还是一出荒谬戏剧。陛下险些死在自己的枪下,而此时自己却要去给他治伤……

范若若直到入宫的这刹那,依然没有拿定主意呆会儿应该如何应对,她知道陛下已经醒了过来,也幸亏陛下醒了过来,发下了旨意,范府才没有遭受灭顶之灾。以范闲所犯下的罪行而论,整座范府只怕都要被索拿入狱,顶多就是林婉儿范若若及孩子这些廖廖数人会被带入宫中。

可是陛下没有下发这道旨意,这让范若若对于嫂子当日不离京的选择佩服到了极点,虽然依然没有人知晓,宫变前一夜,范闲和皇帝陛下究竟说了些什么,达成了什么协议,但至少林婉儿应该是猜到了一些,眼下的京都只是在拼命追杀范闲,而并没有用雷霆之势镇压范闲所庇护的人们。

范府不离京归澹州,毫无疑问也是表达了一种态度,一种试探皇帝对于履行承诺有多少诚意的态度。

一念及此,范若若很是佩服嫂子临危不乱的心境,心里对兄长范闲更是生出了早已根植入心的崇拜感觉,这世上除了哥哥之外,还有谁能够逼得一位强大的君王在遇刺之后,依然要被迫压下愤怒呢?

宫殿近在眼前,范若若渐渐平静了心绪,她当日在摘星楼只是为了帮助兄长逃出京都,其实说到底,她对于皇帝陛下不可能生出太多的怨恨之意,毕竟二十几年前,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可怜婴儿的死,离她太远太远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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