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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立新军是件大事,不可能一言而决。就连打算用杨行健为徐州知府,尚需得经过朝议,然后方能决定,更别说此事了。

所以,邓舍与洪继勋也就围绕着此事大致地议论了会儿,便就暂且放下,只是把它当成了一个议程,也一块儿留待明日朝议上再议。

两个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黄昏已至。

室内逐渐黯淡下来,远处的楼阁也渐模糊不清。暮色笼罩大地,只有院中的花圃里芳香依旧,一阵晚风吹过,花香满室。环佩叮当,两个侍女婀娜多姿地走了进来,一个手捧烛台,一个则是来为茶壶中续水。

翠袖皓腕,十指纤纤,行过处暗香撩人。

洪继勋笑道:“不觉天色已晚,便不打扰主公,微臣这厢告退。”

“着急什么?且留下吃饭。”

“主公叫臣来,不就为了商量徐州之事么?如今该商量的也都商量差不多了,只等在明日朝会上给群臣提一下就是。剩下的,无非便是依此办理。……,罗家娘子身子渐重,主公这些日操劳单州、徐州的军事,想必也很少有空去陪陪娘子。难得徐州告捷,单州之战也很快就可结束,主公正好趁此机会多与娘子说说话。……,微臣又不是没眼力价儿的人,岂好再过多叨扰主公?饭就不必了!”洪继勋站起身,合上折扇,执意告辞。

邓舍也确实好些天没有怎么见罗官奴了,此时被他这么一说,还真是有点想念,哈哈一笑,起身说道:“先生既然这么说,我也就不多留你了。”亲自送客,直送到府门口,看他乘轿远去,这才折回。

有随从在旁问道:“殿下,该到用膳时候了。今儿还是要在书斋用饭么?”

因为前线战事的缘故,邓舍最近都是在书房用饭,一边吃饭,一边处理军务。难得今日徐州送来捷报,可以预见单州之战也将要收尾,猛然有一身轻松之感,他微微沉吟,心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老洪说的不错,是也该放松一下。”回答说道,“不,改去娘子院中。”

邓舍后院里女眷不少,罗官奴、王夫人、颜淑容、李阿关等等,但是现如今能被称得上“娘子”的,却只有一个,自然便是罗官奴了。那随从恭谨接命,自先快步前去罗官奴院中传讯。

邓舍等人踩踏暮色,在后徐行。

燕王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从府门到后院颇有一段距离。

沿着青石板一路走来,只见左右或碧瓦朱甍,或假山流水。映照在西沉的夕阳下,忽而金光闪闪,忽而波光粼粼;有青翠欲滴,亦有姹紫嫣红,别有一番风情。又有抄手游廊,雕栏玉砌,挂着各色的鹦鹉画眉等鸟儿。凡行经处,路过的抑或各院轮值的仆役、下人、侍女们无不跪拜相迎。

回想以前做上马贼时,又回想在关铎麾下做马前卒时,乃至回想初次来到这个时代时,邓舍他又何尝奢望过居然会能有今日的这般风光,又何尝想过居然会能做出今日的这等成就?

这世上有许多的事情,种种荒谬,无过阴差阳错。

看夕阳西沉,观府中景物。

或许是因为徐州捷报的缘故,使得长期紧张的情绪蓦然放松;又或许是因为傍晚时分本就会容易使人多愁善感;又或许是这两方面的原因都有,邓舍不觉感慨。在快到后院时,他停下了脚步,驻足远眺落霞,看了好一会儿,悠悠地对左右说道:“人生匆匆百年,你们可知最像什么?”

侍从们不清楚他的心思,只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太过莫名其妙,好没来由。皆面面相觑。但既然主公问,却又不可不答。

有比较笨,摸不清邓舍究竟何意的,便就干脆拿古人的话来回答,说道:“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邓舍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人生世间,固如白驹过隙。但只以此来比,却还少了些味道。”

这话更令人费解,什么是“以此来比,却还少了些味道”?有比较聪明,见他眺望落霞,自以为猜出了他的心思,回答说道:“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人生短暂,当如青云。”

“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老当益壮,宁知白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两句都是出自《滕王阁序》。要说是比较贴切邓舍此时状态的,“雄心勃勃”、“只争朝夕”。

邓舍却又摇了摇头说,笑道:“我问的是‘像什么’,而不是让你们说‘当如什么’。”

又有一人说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生百年,如花开花落。花可再开,鬓不可再绿。”

“措辞虽然不同,但你这话中意思却仍旧还是在说人生如白驹过隙。”

随从们的回答被他一一否定。终于有人忍不住,说道:“臣等粗陋,实不知主公之意。不知主公以为人生如何?”

邓舍笑而不答。

众人正疑惑间,忽听得又有一人笑道:“前世若无我,则今世的我从何来?下世若无我,则今世的我又所为何来?……,人生在世,忽忽百年。既不知其所来,又不知其所往,以臣看来,不过黄梁一枕,岂其梦耶?”众人回头看时,见说话之人正是马得宝。

马得宝本左右司椽吏,因在街上说评书,诙谐有趣,故此被召入府中,现任燕王府宣使一职。因他擅长揣摩人意,所以一向来都是极得邓舍喜欢的。

此时听他说罢,众随从都是一惊,皆心中想道:“主公年未弱冠,甚是年轻,正锐意进取之时,岂能用‘黄粱一梦’这等消沉话语来比拟人生?马得宝素以识趣出众,今番却必会触着霉头,引主公不喜。”

果然,邓舍勃然变色,斥道:“何为‘黄粱一枕’?老马啊老马,你岁数也并不太大,却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正乱世用武之时,岂可如此消沉?可是因前番我打你回去了左右司,故此你心衔不满么?”

所谓“前番打你回去了左右司”,邓舍说的是生在不久前的一件事。

马得宝从左右司调入燕王府后,做的是宣使。“宣使”,即负责传旨的官儿,在燕王府中有专门的一个院子办公,称之为“宣使院”。前不久,邓舍有一天微服私行,来到了这个宣使院检查工作。看见所有的宣使都在做事,只有马得宝一个人“袒腹席地酣睡”。

——他大白天睡觉是有原因的,盖因当时刚刚午饭罢,马得宝又喝了点酒,醉意上来,故此酣睡。

邓舍命人叫醒了他,斥责道:“我的公堂是你的床榻么?大白天睡觉,鼾声如雷,成何体统?你不要在宣使院了,仍旧去你的左右司为吏。”

在左右司为吏肯定比不上在宣使院,尽管两者都是吏员,但在宣使院就等同是在邓舍的身边办事,受到拔擢肯定容易很多。有道是:“丞相门人七品官”,况且是负责上传下达的燕王府宣使呢?

不过,当时马得宝也没解释,跪倒谢恩后就直接走了。宣使的官服与左右司吏员的官服不一样,他重新置办了一套行头,打扮停当,当天下午便回去了左右司。

一入左右司的门,二话不说,先就跪倒在院中。

左右司郎中罗李郎不在,员外郎章渝闻讯,连忙迎出,大惊失色,问他:“马宣使,你这是干什么?”马得宝说道:“奉殿下令旨,命得宝为本衙门吏。”昔有柳三变奉旨填词,今有马得宝奉旨为吏。

马得宝深得邓舍喜爱,在益都的上层官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章渝摸不着头脑,虽听了他这么说,却也不敢回答他,只是请他起来。

马得宝毫不客气,说起来就起来,半点儿没有办了错事受惩罚的觉悟。起来后,还哪儿也不去,就待在章渝的身边。罗李郎不在衙门,章渝身为员外郎,就是管事儿的,需要坐堂。

这下好嘛,一个大闲人站在身后,章渝是浑身不自在。

这倒也罢了,马得宝还不止单单站在他身后,因为他本就是从左右司出去的,和左右司的吏员们多有熟悉,见着熟人了,还侃大山,或者说笑,或者吹牛,说个没完没了,喋喋不休。

快到傍晚,邓舍派了个人来左右司,偷偷看马得宝在做什么,把这些都看得清清楚楚。回去报给邓舍。

邓舍无奈叹道:“马得宝好没廉耻!”

是够没有廉耻的,这要换个别的人受到这等训斥、惩罚,怕不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后悔莫及了。马得宝倒好,不但若无其事,反倒好像还乐在其中。他做宣使时,权威多重?从章渝对他的态度就可看出,说是受罚回来了左右司还丝毫不敢为难他。如今却好,竟是半点不顾以往的身份,和左右司的小小胥吏们聊个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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