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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刚进入礼堂的门口,周遭的灯光已然黯淡,只剩下两盏追光灯打在舞台上。随着丝竹之音的响起,观众们这才注意到,舞台上垂下了一幅巨大的,若隐若现的纱幔。纱幔之后,似乎有一个美轮美奂的布景,如画的庭院,错落的楼台,淡淡的雨幕,把人带到了一个百多年前的世界,只是色调淡雅得让人觉得有些萧瑟,纱幔相隔,又是恍然隔世的遥远。
而追光灯投下的光影,在舞台一角投射出一个少女婀娜的轮廓,背身、肃立,双手不知捧着什么,仰头、眺望,似乎又在期待着什么。
但此时的我,与所有观众关注的都有所不同,是那个音乐,那个空灵悠远的曲调,无比的熟悉。紧接着,我恍然回到了松涛之中的景山半山,一样的唱腔,一样的词句,一样的吐声方法,一样的缥缈而不知所终。
我呆立在黑暗中,仿佛周围的观众都不存在。我无法确定,听到的唱腔是不是台上那个背影所发出,更不能确定这回旋萦绕的声音是表演的至臻境界,还是拜礼堂四周放置的音响所赐。我终于领悟了这唱腔的独特之处,你不用看到发出声音的人,不用通过容貌、服饰、行为、动作来了解一个人,只通过声音,便可以在心里塑造一个有血有肉,情感丰富的形象,而我相信这礼堂里几百名观众想象出的形象会出奇的一致。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任是无情也动人。”
唱腔演唱的过程中,那层纱幔上投射出了所有的词句,并不是一般的印刷字体,而是用毛笔书写,一字写完待到下一字时,前一个字慢慢的变淡,仿佛是用水在绸面上扫过,而一句终了,前句也就隐去不见了。但这些字出现在巨大的纱幔上,给人的视觉冲击力还是很强的,其中的意境、韵味已经完全超出了传统京剧的形式,但与唱腔内容、布景设置,舞台氛围高度融合,丝毫不显得突兀,把观众完全代入了情境之中。
唯一让我觉得有些不解的是,这字并不是女子所写,没有娟秀柔美的韵味,反而骨架苍劲,行笔洒脱,颇有点大师的风范,似乎与主题不太相符。再一细看,我猛然明白,这字与一年多前胡安北寄给我那封信的笔迹无比的相似,想想胡安北是演出的总导演,又是艺术总监,由他来写这特殊的字幕也很正常,只是我好奇的是那唱腔究竟是不是他唱的呢?
这场完全颠覆传统京剧的视觉盛宴,无疑寄托着设计者超前的创新意识,对传统京剧神韵挖掘的心力,可以说十分的成功。但为什么设计者有意识的抛弃了京剧名角的扮相,身法?为什么不愿让演员面对观众,始终是个背影?又为什么只有这样一个节目采取如此特殊的表现形式?难道是导演在刻意掩盖着什么?
我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快步退出礼堂的大门,在走廊已经有些昏暗的灯光下,展开之前彭玉书给我的节目单,翻到最后一页,仔细看了中场休息后第一个节目的介绍,曲目叫《木石缘》,但演出者一栏赫然写着“小玉兰”三个字。我楞在了原地。
当我再次走进剧场,舞台上的背景已经发生着改变。在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周围,出现了很多长袖翩跹的女子,以袖为舞,时隐时现。而那些亭台楼阁慢慢变成残垣断壁,荒草代替了绿柳,池塘化作了水坑,连小小的石桥都断成两截。
而那空灵的唱腔像是一道青烟,徐徐袅袅,飘散在了舞台顶端逐渐黯淡的灯光里。在灯光完全熄灭之后,伴奏的乐音也停了下来,台上台下一片黑暗,只剩下仿佛在舞台天顶发出的最后一句唱腔。那一刻我甚至觉得,完全不需要伴奏,那个声音本身就是人间最美的音乐。
黑暗持续了大约一分钟之久,观众才如梦初醒,雷鸣般的掌声响彻礼堂,但与之前的节目不同,台下并没有如潮的喊好声,大家纷纷站起,用立姿鼓掌的方式表达着敬意,仿佛他们刚刚看到的并不是一出京剧,而是在金色大厅看了场歌剧。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时,彭玉书侧过身为我:“老常,有没有觉得刚刚的唱腔很熟?”看得出他满脸的惊喜神色。我朝他点点头,“玉书,演出完了我们去后台看看胡安北。”
彭玉书靠在了座椅背儿上,两眼望着灯光璀璨的天花板,嘴上嘟囔了一句:“老常,我原来不大相信鬼神,可经过了安北这事儿,我心里一直不踏实,总觉得安北找回声音的法子,不是他说的腹语那么简单,我不信他原来一个唱铜锤花脸的,能把青衣的曲子唱得如此传神,这跟一个人勤奋不勤奋没一点儿关系,艺术到了一定的境界,就是天分,就是天赋,娘胎里带出来的,后天学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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