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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溯到几个时辰以前。

暴雨滂沱。

李长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书生。他对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印象颇深。毫无疑问他是白莲教的敌人但敌人的敌人却不一定是朋友。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在今夜的危困之时却伸出了援手。

他提出一个计划:在附近的一面湖泊下掩藏着一座鬼城……

“如此明显的陷阱怎么保证对方会乖乖入瓮?”

“鱼儿上不上钩得看鱼饵香不香。”

“白莲教此番行动的领导者是白莲教的少主人其人年少气盛可用激将法。但又谨慎多疑所以得反着来。”

“即便如此只依靠城隍怕是除不尽白莲教的高手。”

书生轻笑一声。

“两位可曾听说过平冶城隍的传说?”

…………………………

成梁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在他的记忆里前一刻还在地动山摇头顶上的梁柱伴着尘土与砖瓦轰然倒塌他身处其下避无可避。

这一刻一切都恍然梦幻没有地震没有客栈甚至于没有吞噬活人的浓雾身边只有古旧的废墟与茫然的同伴而头上也没有倒塌的屋梁而是一片……湖面?

暴雨早歇夜风正重。

半轮残月印在湖面被夜风卷起的波涛一搅破碎开的冷光就慢慢往水下渗。

“我在湖下?”

成梁脑中升起个荒谬的念头。这念头驱使他举目张望没错了在废墟的幽深处是更幽深的湖水湖底废墟上的水藻舒展开来长长的丝缕伸向湖面细密密像军队的枪林。

俄尔暗流席卷。

藻林蠕动摇曳藻底的沉积也被卷了上来那是……

成梁汗毛倒立。

冷光下一张又一张惨白的脸被水流随意拨弄的四肢衣摆浮动中隐约可见的白莲。

是人!

是被浓雾吞没的几百个白莲教徒。

“法术能用了!”

耳边忽的响起几声欢呼。成梁循声看去怪影手中缺了一角的铜灯上又复发出灰蒙蒙的光。身边的众人有学有样一时间各类小法术在团体中纷纷上演。

他们狂喜不已有什么比身处诡境自己依仗的本事再次归来更让人兴奋更让人安心的呢?

但成梁反倒汗毛倒竖。

他很清楚先前的法术失灵在于鬼城在于城隍。而现在法术能用了鬼城也不见了那么城隍又在做什么?

他瞪大了双眼望向记忆中城隍所在方向。

黑暗中好似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更仔细些却突然发现那影子身后冒出一点幽兰的鬼火那鬼火迅速扩大最后形成一个人的模样。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无数的魂魄在那影子身后一一浮现汇集的光辉也照亮了他们生前伫立的影子。

笏头履、进贤冠身披蟒袍腰缠玉带一如庙中城隍模样。

紧接着成梁便见得那城隍引着众鬼向前走了一步然后抱手、躬身、俯首竟是带着身后群鬼向着自己一行人的方向俯首叩拜。

这一拜让成梁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既是因为惊讶也是因为恐惧。

城隍叩拜的对象自然不会是他也不会是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换而言之是他身后的某种东西。

而他的身后有什么?

他不敢看他的本能拼命地提醒着他不要回头

但很快他就感到背上寒气上涌一股轻薄的雾气攀上他的肩头丝丝缕缕像是幽深水波中的细藻蠕动着附上了他的脸孔。

莫名的恐惧好似随着薄雾潜入了他的身体死死攥住了他的心智迫使他一点点扭头过去。这一刹那他只感到自己的脖子前所未有的僵硬好似每转动一点骨头、经络乃至于血管皮肤都在咔咔作响。

最后他最终扭过了头放大的瞳孔中映出一片朦朦的雾。

雾中……什么也没有?

不。

“咚。”

水波、雾气与冷光交融处忽的响起一阵鼓点。

每一鼓都好似敲在人的心头强硬地摁住心脏随之跳动。

紧接着一点翼角刺破薄雾雕着嘲风刷着朱漆再是飞檐再是斗拱……半座华贵建筑竟从雾中缓缓浮现。

宫殿?

这念头刚从人心头升起那雾气便骤然沉降。

一点一点露出雾中种种。

先是无数招展的旗帜长幡再是数百骑鲜衣怒马的骑士再是手持锁链的兵卒再是各式鼓吹再是铠甲鲜亮的侍卫再是持扇的宫娥再是捧灯的仆役以及……

成梁瞳孔紧缩。

……“宫殿”底下密密麻麻的人……不!那舌长三尺的是吊死鬼浑身发白浮肿的是溺死鬼骨瘦如柴而腹大如鼓的是饿死鬼颈上空空如也的是断头鬼……那“宫殿”底下压着的竟然全是露出了厉像的恶鬼。

那里是什么宫殿?分明是一架以无数的恶鬼作牛马、作车轮碾着恶鬼的哭嚎缓缓而行的銮舆!

这究竟是哪家神圣?!

冷光照得水波幽幽队伍寂静无声。

没由来的成梁想起书生说过的一句话:

可曾听闻平冶城隍的传说?

升起些许头绪还没待理清。

“小神平冶城隍陈敬道叩见上神。”

群鬼的呼喊如同山呼海啸紧随其后。

“叩见泰山府君!”

…………………………

再愚钝的人也该发现自己的处境了。

前一刻还在欢呼的白莲教众人此时如同一群被捏住脖子的鸭子惶惶无言起来。

泰山府君东岳大帝治人间万物生死之神。

再如何乖张的恶徒在这尊神祗当前也得提心吊胆闭嘴无言唯恐招来祸事。

然而就在这当头一个让白莲教众人咬牙切齿的声音忽而响起。

“臣龙虎山正一道十七代弟子酆都北阴大帝座下速报司活人吏韩知微请奏。”

书生手持一枚敕书越众而出。

“今有白莲教以妖法乱世残虐世人其匪首率众啸聚于此图谋不轨谋害忠良。故臣请于此地开赏善罚恶司令诸判官秤量此间诸人罪业厘定善恶。”

他躬身再拜面上无悲无喜但心中却难免忐忑。今夜一番辛勤成与不成就看这一遭。

还在也没让他久等。

那銮舆里传来一个缥缈的回应。

“准!”

………………

成梁早已是手足酸软、心乱如麻。

城隍爷也就罢了怎生连泰山府君也都冒出来了!

他倒不疑有他。

在鬼城的客栈中的种种诡异众人就已经确定了城隍的身份。而又能让城隍爷率领百鬼跪拜的又怎么会是冒名顶替之辈?

这个昔日军中猛将已被惊惧击倒脑中一片空白连带着书生说了些什么他都一概没听进去。

直到耳边听得白莲左使一声断喝。

“走!”

身体便下意思行动起来紧跟住新主子的步伐。

然而。

已经晚了。

他们的结局从踏入这城墟的那一刻起已然注定。

……………………

“泰山府君为天下城隍魁首每隔数十年都会巡视天下城隍时而也会沿途奖励良善惩罚罪恶。按理说神明行踪难测基本不可能撞见。但我好歹在阴间挂职还是有些小道消息譬如平冶的城隍收拢了许多枉死冤魂府君无论如何都会走上一遭而府君到访之日也是这鬼城现世之时……”

书生慢吞吞为大胡子两人讲解其中关窍倒也不担心白莲教那边的动作。果不其然白莲教众人没跑开几步便被府君麾下那些携带着铁索的鬼卒追上。

这些鬼卒手中锁链颇为奇异并不用于捆人而是直接从人体中穿过去造不成伤害却像长在了肉中另一头却贯入大地将人牢牢栓在原地。

白莲教众人都晓得已是大祸临头都是拼了老命地攻击鬼卒、攻击锁链然而无论是刀劈斧凿还是各类法术都如同镜中花水中月落个了无踪影。

而在对面又有一行鬼神离开仪仗队伍向着这边缓缓而来。

人数不多只有四个。俱是宽袍大袖头戴獬豸冠冠下黑布覆面。这不同于女子用薄纱遮掩半张面孔而是用厚实的黑布将面孔遮盖严实。李长安晓得那不是什么活人所用的面纱那是“尸帘”死人停尸时遮盖遗容所用。

“是赏善罚恶司的判官。”

书生小声解释。

“他们常用天平称量判决先从魂魄中取出罪业与善果作为砝码分置天平两头。若恶的那头重便予以惩罚;善的那头重就给与奖赏。看……”

他示意两人审判已然开始。

第一个接受审判的就是那悲风和尚。

无论对方如何挣扎攻击那判官都不为所动他一手端着天平一手径直探入和尚胸膛。再收回手上多了一枚黑色的砝码。

他将砝码放在天平的一头并用沙哑的声线说道:

“逆乱人伦。”

接着他继续探手。这次却是一枚代表“善果”的白码搁置在了天平的另一头。

“放生禽兽。”

还没有结束。

“荒【淫】无度。”

“祸乱人心。”

……

最后理所当然的。

“恶。”

“罚抽其魂魄为屋瓦风吹日晒四百年。”

然后便见得和尚身躯松软倒地而判官手上却多了一枚青瓦。

他将瓦片递给了旁边的鬼卒一转身选中的下一个目标却是成梁。

……………………

成梁觉得自己快疯了不是已经疯了!

“不不!老子还没有出人头地还没得到荣华富贵怎么能死在鬼地方?!”

他抽出重剑疯狂地劈斩周身的铁索然而这几条明明把他死死束缚在原地的铁索剑刃砍上去就便成了幻影、成了空气。

“哐锵。”

又一次徒劳地挥剑透过铁索的幻影落在旁边的条石上碎裂的石块伴着脱手的重剑高高弹起。他呆滞了片刻忽的一阵恶寒袭来猛抬头那判官已近在跟前。

“对对了!”慌乱中成梁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我是镇抚司的百户我还有符箓还有法器!”

他掷出了诛邪符黄符软趴趴飘落在地。

他翻出了八卦镜灰蒙蒙的镜面上什么也没有映照出来。

他又取出了一根金针正是燕行烈甘冒风险寻求的镇抚司看家利器用佛门金身制成的“渡魔针”。

然而电射而出的金针刺中判官好似穿过一团空气白白没入地上厚厚的苔藓里。

判官已是一手抬起了天平一手抓向了成梁的胸膛。

成梁目眦尽裂动用了最后的底牌—今夜中挽救他两次的金甲符。可惜金甲符也救不了他第三次。只见判官的手径直穿透金甲虚影探入了他的身体中。

“损公肥私。”

“奸淫妇女。”

“通敌叛国。”

“阴谋害人。”

……

诸般垂死挣扎无用成梁只有歇斯底里嚎叫着眼睁睁看着判官从自己身体里掏出一个又一个黑码。渐渐的天平上代表“善”的一头高高扬起代表“恶”的一头死死沉下直到判官掏出最后一个砝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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