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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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于林家而言,宋婆来去只是一件微不足道小事,但是却让自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贾敏母女都明白了盛世之下,依旧不知道有多少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管家媳妇走进来回话，见贾敏面无笑意，倚着靠枕沉思，黛玉坐一边，瞅着架子上鲜花怔怔出神,遂轻声道：“太太,宋婆已经送回去了，打发了三四个身强力壮小厮跟去，大夫也请去走一趟,咱们出银子多，大夫倒也愿意。除了两石白米,三百斤面，几样常用药材外，还给装了一口袋各样干菜，庄子上才送来风鸡风鸭也各给拿了两只，又有十斤腊肉，一条羊腿，另外准备四床棉被，每人两套冬衣。”

她丈夫是林如海提拔上来大管家，自己安分随时，是待人极诚心热情人物，现今总管仆妇丫鬟诸事，深得贾敏信任，有些事情不经贾敏，也可做得了主。

听了管家媳妇话，贾敏回过神来，叹道：“你安排得妥当，大约够他们过个好年了。”

管家媳妇笑道：“都是太太慈悲，宋婆才能满载而归，他们才能如此渡过难关，灾年时候，给什么都不如给几斤粮食，何况太太除了衣食，还给了一百两银子，若他们能熬过去，置十来亩地，日子便能红火起来了。”

贾敏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说什么慈悲？都是给子孙积阴德罢了。以前常听说各处天灾*，原来都和宋婆一样么？”

管家媳妇听问，笑道：“比这凄惨还多着呢，太太何曾见过？庄稼人都是靠天吃饭，风调雨顺了，有了丰收还得交租子，闹灾了，就什么也别想了，只想挣命罢了。大旱、水涝、蝗灾、地动，谁没经历过几遭儿？有吃不到树皮，挖不到野菜，就吃那观音土，也有易子而食，全身浮肿时候也有，灾后闹瘟疫也有，那样景儿是想都想不来，想背井离乡都不容易，没有路引，出了百里就是流民，谁让流民进城呢。也是宋婆如今有幸，一路平平安安到了扬州城，求到了太太跟前，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贾敏看向她，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她怎么知道得比自己清楚？不禁开口询问起来，黛玉亦忍不住侧耳倾听，她心里，满目珠翠绮罗，何曾听过那样凄然之景。

管家媳妇笑道：“太太不知，我本不是咱们家家生子，是老太太时，从外面买进来。我们家乡就是闹了灾，先是大旱，然后是大雨，而后地动山摇，死伤无数，我父母就是死地龙翻身时候，我那时才七岁，抱着三岁兄弟跌跌撞撞地跟着人群逃了出来，后来自卖自身，咱们府上原本只挑了我上来，我百般央求，才又花了一两银子买下我兄弟。”

贾敏想了想，眼前闪过跟着林睿前去姑苏人影，道：“我记得你兄弟就是鼓瑟？鼓瑟十分伶俐，老爷倚重他，现今服侍睿儿我也放心。原来你们都是经过天灾。这还是太平盛世呢，若不是，岂不是加凄惨了？”

管家媳妇笑道：“因此咱们都感激圣人恩德呢，如今虽常有不如意之事，终究比乱世强了十倍不止，若是用心，总能熬得过去。”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句话时常浮现林如海心头，不同于前世他生前只知世家锦绣，所谓抱负多是华而不实，并不懂百姓凄苦，幽魂飘荡之时反而将其看眼里，因此如今他即使明白自己减租、济贫等举动不过是蚍蜉撼树，但是仍旧愿意自己一点绵薄之力。

宋婆前来求救，仅仅是冰山一角罢了，天底下还有千千万万个百姓和她一样，甚至比她命运加凄惨，因为他们大多求救无门，许多赈灾粮款压根儿不能到他们手里。

林如海回来听说乌木并宋婆一事后，面上掠过一丝嘲讽。

乌木能辟邪，是祥瑞之物，可是几时是百姓祥瑞？仅能得上面欢喜罢了。望着窗外薄雪，林如海看着贾敏和黛玉两个，安慰道：“你们别太多想了，这些事，和你们有什么相干？又不是你们导致他们连年灾难不断。该操心，应当是我才是。”

扬州麾下遇到如此灾难，他却一无所知，岂非失职？

贾敏长叹一声，苦笑道：“我也是读了书明了理人，哪能不为之伤感叹惋？若是不懂，也就只顾着自己享乐了，偏生不是。前儿还说这件衣裳不精致，那一碗肉太油腻，如今才知道，我们平常作践了多少人力物力？真真是身福中不知福，还为一些子心思斤斤计较。和宋婆他们一比，我们仿佛身处天宫之中，还有什么好抱怨呢？”

说完，贾敏看着外面大雪，只这一会子，雪势就大了许多，忧心忡忡地道：“救了宋婆一家算什么？瞧着咱们家今年送来租子，我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咱们吃一辈子都吃不完，他们个个挨饿受冻，我心里羞愧得不得了。今年初冬就下了这样大雪，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压塌了房子，被冻坏了庄稼，或者，冻死了人也未可知。不知是否有人上报朝廷？”

林如海讽刺道：“上报？不到成了死城地步，谁上报？我料想宋婆那里只怕刘知府还不知道呢。你道这大雪成灾，依我看，不知道朝中多少人做文章称颂，说什么瑞雪兆丰年了。”

又道：“咱们家人又挖出这么大乌木，送上去，加坐实祥瑞一说了。”

贾敏闻言一怔，问道：“乌木要进上？”随即若有所思。林如海决定完全她意料之中，乌木虽好，却不是他们家能留得住，所以如意说了那话时，她就觉得不妥，他们家再娇宠女儿，行事也不会很出了格儿。

林如海道：“咱们家得了这个留下，指不定外面如何说咱们，又不知道如何被人忌惮。乌木辟邪，乃为祥瑞，谁得了这么大乌木不送上面邀宠去？我虽不是为了邀宠，可是咱们家佃户都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道理，何况你我？腊月是万寿节，咱们派人将其和万寿节礼一并送进京城，得了圣人意，官途如意，为百姓也多做些事。”

贾敏如何不知其中道理，唯有叹息罢了，听林如海提及万寿节礼，道：“也好，万寿节礼早就预备好了，和往常一样，就是多了一架大红缎子缂丝万寿图屏风，和几匹卍字不断头锦缎。如今又有了乌木，圣人见了，必定欢喜。”

林如海点了点头，每年万寿节礼千秋节礼并太子诸皇子生辰，皆是一笔极大支出。

一时又谈及宋婆家事情，贾敏犹豫片刻，道：“我看咱们家今年收成倒好，咱们家上上下下吃不完这么许多，四五年都吃不完呢，不知老爷有什么主意？”

林如海问道：“你说呢？”

贾敏见他目中露出一丝笑意，心神一定，叹道：“我也不知道，总觉得咱们家已经富贵如斯，没了这些进项也使得，若是能救人，便是给咱们家积阴德了。明知宋婆惨状，我们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吃喝玩乐？就是菩萨也不容呢。”

贾敏本就常随林如海积德行善，自从做了那场噩梦，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家必定是积了极大阴德，才有今日夫妇情深，儿女双全，她到了这样年纪，愿意去做这些。

林如海道：“哪一处没有闹灾地方？赈灾之处也未必妥当。我看，留下二年嚼用，其他都用来救人罢。不过，咱们也不能白白如此，救济灾民时，按地亩之价，一亩良田本该换十石白米，一亩薄田本该换七石白米，但是咱们家并没有那么许多，因此各减三石，总比其他财主强，他们无钱，算是用地来换了。不是我小气，毕竟升米恩斗米仇，若是咱们什么都不要，反而让人觉得咱们家散财送米理所当然了。日后因此而生事，那才是后悔莫及。”

贾敏听了，深以为然，升米恩斗米仇事情她听得亦多，自己家万万不能如此，林如海所虑极是，道：“不仅如此，还得限每家只许换一亩地，几石粮食也够他们嚼用了，咱们还能多帮些人，若是一家子巴巴儿地来换十亩地粮食，咱们家那些白米救不了多少人。”

林如海点头笑道：“我正有此意。”

黛玉今日见宋婆虽是求上门，言语神态却落落大方，而且也是到了走投无路时候才来，心里深受震动，瞧着自己身上锦衣，口中玉食，顿觉身上如针扎，口里如黄连，百般不是滋味，问道：“爹爹有心赈灾，不能上书让圣上知道宋婆那边事情？”

林如海不由得冷笑一声，让他们知道又如何？千里迢迢，寒冬之时，有几人愿意过来呢？还不是交给刘知府料理？望着女儿神色，林如海良久方道：“我既然知道了，不能不管，放心罢，折子是要上。”

贾敏忙道：“老爷管是盐政，难道能插手刘知府事情不成？依我看，先跟刘知府说一声，死了那么多人，叫上头知道，少不得治他一个失职之罪。”

林如海道：“放心，我知道该当如何。”

他虽然只管着盐政，奈何折子却是直达天听，于江南一带有什么看不过去都可告知宣康帝，不过刘知府为人倒好，品格官声都十分清白，自己不能因此上了折子，反而使他获罪，还是先打听宋婆那里是什么情况，然后跟刘瑛说一声，看他如何料理。

除此之外，林家意欲赈灾事情也得跟宣康帝说，免得让他以为自己家趁机拉拢人心。

作此打算，林如海面色和缓，忽然问黛玉道：“玉儿可还记得前儿我教你一支曲子？”

黛玉一怔，曼声道：“漫天坠，扑地飞，白占许多田地。冻杀吴民都是你！难道是国家祥瑞？爹爹说可是这个？爹爹不提，我也想到了呢。宋婆真真是可怜，爹爹没见她身上袄破鞋破手脚皆破，就是咱们家下三等粗使婆子，也比她强。”

林如海细细教导她道：“天底下百姓，十之八、九都和宋婆一般，哪怕是风调雨顺，他们也未必能得温饱，只是比灾荒之年好上几分罢了。”

黛玉疑惑道：“这是为何？”

林如海叹息一声，道：“大多数良田都被权贵所占，无权无势，种都是薄田贫地，收成极少，全然不够糊口。因此，多百姓都是租赁权贵地耕种，每年收成，先交了三成税，剩下还要交租，有七成，也有六成，也有五成，不一而足，何况还有一干人等，收租子都是税前收成，落佃户身上税就重了。”

黛玉咬了咬嘴唇，听得惊心，道：“难道没有人管吗？”

管？林如海轻笑，掩饰不住面上冷笑，道：“怎么管？谁来管？赁地给佃户，收租高低无非看是东家品行，并不律例之列。因此，玉儿，咱们家虽然富贵，日后却不能无端看低了他人，不管如何，只要品行良善，又何必太过意其出身？世人看出身，咱们家子孙却不能如此，不然，岂非和世人一般无二了？”

黛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虽然没有全部都明白，但是她相信自己父亲说法必定是对，假以时日，她长大后一定要照做。

林如海又说道：“百姓之苦，非咱们所能想到，不仅赋税重，徭役亦重。”

民不聊生，哪怕太平与否。

黛玉道：“咱们家不必服徭役么？我记得宋婆说了呢，她儿子就是服徭役死。”

林如海道：“达官显贵，用不着如此，不仅不必服徭役，而且多不必交税，田产商铺皆不必。世人常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乃因秀才不必服徭役，见官不跪，举人不必交税，所以有些老童生考到五六十岁不中都不肯放弃。”

黛玉连忙道：“说到底，大多数人还是为了名利才读书做官。”

林如海摇头一笑，道：“世间人本就是有好有坏，读书人中有坏，平民百姓中亦有偷鸡摸狗，皆不能以偏概全。读书人中，有为了名利读书，但也有为国为民，并不都是禄蠹，毕竟民不与官斗，做了官，不管其他，首先便能保全自家，不受他人欺负。值得敬佩，还是为国为民者，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贾敏一旁一脸无奈，黛玉才多大，就教导她这些，她明白又能如何？

黛玉道：“爹爹，我虽然还不大明白，但是爹爹是读书做官，哥哥将来也要读书做官，弟弟将来也要读书，因此我觉得做人理应上进，当然，我不会看不起宋婆，听爹爹这么一说，我才知道他们不容易得很。”

林如海听了，顿时满脸赞许。

林如海至今犹记得荣国府上上下下，包括黛玉内，所有人都拿刘姥姥取笑，黛玉封她为母蝗虫，当然，林如海知道自己女儿品行，她和凤姐鸳鸯等人当刘姥姥是女篾片不同，她讽刺是刘姥姥为了博众人喜欢，故作疯癫之状，实是让人看不起。林如海暗暗一叹，实不知刘姥姥却是知恩图报厚道人，贾家落难，别人或是避而远之，或是落井下石，或是恩将仇报，唯有刘姥姥记得贾家恩德，不但探狱，而且倾家荡产不远千里地找回巧姐儿，不嫌弃她是从青楼楚馆中出来，娶作板儿之妻。这样老人家，哪怕仅仅是庄稼人，其品行亦让林如海心存敬意，因此不愿女儿太过目中无人，鄙弃庄稼人。

林如海不知别人如何对待平民百姓，但是他如今一衣一食，皆是取之于民，不愿再同上一世那般，虽立志为国为民，实际上并未做到爱民如子地步，实是愧甚。

黛玉不知林如海所想，她却十分听话，把林如海教导牢记心。

次日，林如海出门，料理此事。

宋婆所山村隶属扬州麾下，他们这一县从原本一万八千人，锐减到了现今不到一万人，之所以迟迟没有上报，乃因其县县令将粮仓粮食全部卖光了，导致饿殍遍野，没有粮食发放给百姓，他为了自己前程，哪里肯叫外面知道一星半点？甚至还封了城，亏得宋婆机灵，绕了山路出来。林如海二话不说，打发人送了一封信给刘瑛。

刘瑛得到消息后，顿时气得浑身颤抖，“王大志，你害死我了！”

王大志正是那个卖掉存粮县令，自己治下县发生这等事情，压根儿就藏不住，扬州富庶，不知道多少人都盯着自己位子呢！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下面竟然有人如此胆大包天，死了这么多人，自己升迁恐怕又没有指望了。王大志做出此事，自己亦是难逃失察之罪，不行，这件事一定要先解决了，将功赎罪！

坏了他前程，王大志这个县令也别做了，横竖王大志做出此事，官途也到头了。

刘瑛气恼之余，急忙调派人手，开了府衙粮仓，运送粮食过去。江南富甲天下，本是鱼米之乡，粮食十分丰足，不必朝廷拨款，许多大小盐商并商贾们踊跃出钱出粮，救济一县之人绰绰有余，同时又做主把县下无主之地分给仅存百姓，到时再发粮种，有了地，有了种，明年收成可期，民怨稍解，料理完此事后，他方上折子请罪。

王大志县令做不得了，刘瑛心想，无论如何得为自己人谋得此缺，这样遇到什么事不必手忙脚乱，只需他赈灾得宜，令治下百姓休养生息，无功无过，亦算功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