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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摇摇头,神色黯淡:“那个时候,的确很有一股豪壮不悔之气,总觉得,明知不可为,而义所当为者,虽死必为,正我辈男儿之份内事。我赶走那个世子,少女跪在我面前,求我带她离去,因为若留下,将来终难逃毒手。她……”

风振宇神色恍惚起来:“真的很美丽,而且温柔、勇敢、细心。我带着她一路飞驰,想尽快离开宋境。苍王是宋国最有实权的王爷,宋国的繁荣富有更使得他可以轻易地招揽到天下高手为他所用。一路上黑白两道、官场江湖,都在追杀拦截我们。如果不是她一直在我身边,也许我早就后悔多管闲事了……”

风振宇伸手,猛得撕开衣襟,清冷月光下,他整个胸膛上,都是密密的伤痕。

“我一路血战,伤痕遍体,可是,她吃再多的苦,也不吭一声,看到再惨的景象,也不哭。她总是不出声地紧跟在我的身旁,刀光血影也不害怕。我受了伤,她为我包扎上药,替我洗衣整装,照顾我衣食起居。哪怕在最艰苦的时候,她都不曾忘了,要把食物烹制得可口一些,要把我的衣服洗得乾净清爽。她虽然不会武功,但如果我身边没有她,也许我根本没办法一路杀出宋境。旁人只以为我是在保护她,却不知道,我靠的是她给我的力量,才可以撑下去。”

风振宇眼神里满是温柔,温柔的最深处,却又是椎心的痛楚:“离开了宋境之后,我觉得安全了,我拖了一身的伤,急需休息,于是带着她,到了我的朋友家中。那是我的生死之交,我曾经拼却性命,苦战七日,救他一家人的性命。那一天,我只打算到他家中休息几天……”

容若长叹,隐约已猜到下面的故事情节,会是怎样的了。

“他很热情地招待我,很热情地给我准备酒食,所以我也很快中了毒。”风振宇脸部肌肉微微抽搐:“他要杀我的理由,非常之简单。宋国苍王,传檄天下,献上我人头的人,可以得到无比厚重的回报。宋国是天下最富有的国家,苍王手中,无论金银珍宝,还是官爵权势,都足以让人折腰,所以我的朋友毫不犹豫地带着笑容把毒酒递给我。”

风振宇反手一掌,重重击在大树枝上,整节大树枝,受力折断。

容若一个翻身,在半空中,对着折断的大树枝用力一托,才飞落下地,让折断的大树枝无声无息地落下,这才松了口气。真让这大树枝掉下来,这前前后后的老百姓,不都得震醒了。

风振宇却根本没有看容若,只是目光毫无焦点地注视着前方:“我拼尽全力,压住毒性,带着她一路杀出去。我身上是伤,体内是毒,心里也是无比难过,我救他之时,也不期望他报答,我行侠,并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可也并不是为了失去什么啊?我不介意一路知交尽掩门,不肯收我容我,我也不要求朋友一定要为我两胁插刀,但至少,不要往我的两胁上插刀啊!”

容若叹息,复跃上树,坐在他的身旁。此时此刻,语言的宽慰都是虚伪而无力的,他能做的,只是这般无声的陪伴。

“我一冲出险境就病倒了,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一个月里,她一直在我身边,擦身喂药,不避嫌疑。我醒来之后,与她成了夫妻。”风振宇轻轻叹息:“那时我心灰意懒,只想与她遁于山林,悠然一世,再不管外头风风雨雨,把个什么行侠仗义,管尽天下不平事的豪情都淡漠了。那段日子,很宁静,很快活。”

容若只觉心如刀绞,幸福越是圆满,破碎的时候,想来越是让人痛不欲生。

“那样的生活,我只过了不到三个月,她怀孕了,我快活得想要飞起来,天天出去打猎,想打些好猎物,给她补身子。可是一次打猎回来……”

容若轻声道:“不想说的话,就不必再说了。”

风振宇惨笑:“就算我不说,那些发生过的事,就可以当做没发生吗?”

他摇摇头,慢慢地说:“我看到满地的血,却见不到她的人。我一个人潜入宋国,我用尽办法,杀进苍王府……”

他淡漠地把漫长的追寻、无比困难的杀伐都给略去,只是冷漠的三十几个字,却听得容若心中战栗。

一个平民百姓,只凭一双手,只凭一个人,怎么冲破重重封锁,怎么杀入王爵之府,他越是不提,越是叫人思来惊心。

“我冲进地牢,我找到了她,在找到她之前,我已经很清楚地知道,她不可能安然无恙,她必然受了伤害,但是……”

一道血丝从风振宇唇边慢慢地流下来:“我看到的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她全身都是血,没有一寸完整的皮肤,她的脸早被划出无数伤痕,她的肚子……”

容若听到骨节咯咯的响声,从风振宇的双拳中传出来。

“她的肚子被剐开了,我们的儿子就那样血淋淋的……”

容若听到“卡察”之声,心知不妙,猛得一拉风振宇,跳下树来。

刚才风振宇坐着的整个树干,轰然落地。

半夜里,睡觉的人被这轰然之声吓得开门开窗,四处张望,几疑是发生了地震。

容若却已拖着风振宇,施展轻功,躲得没影了。

人们蒙?着睡眼,呆怔怔地四下张望,有人看到莫名断裂的大树,发出几声惊叫。

只有那老人隐约猜得出是谁干的,不过也不作声,缩缩头,自回屋里睡觉啊!

那些奇怪的人,哪怕再和颜悦色,感觉也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还是少管闲事,多看多听少说话的妙啊!

容若拉着风振宇,缩到旁人视线难及的阴影底下,一直等到好奇的人纷纷回去睡大觉,这才吁了口气,慢慢走到月光下。

黯淡的月色下,风振宇的脸上全无血色,像一个游魂更似像一个人。

“我从地牢里出来,杀了每一个我所遇到的人,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居然还能离开宋国,还能活下来。我撑着不死,只是因为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死给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们看,可是不死又能怎么样?我杀了苍王,杀了他的儿子。而后,有几百人,因为保卫不力,而被处斩,他们的家人,有几千人,被发配为奴。我离开宋国,到处飘零,像个疯子,一直到卫国,才停留下来,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等容若说话,他自己却惨厉地笑了起来:“因为卫国人的贫穷困苦,因为每一个卫国百姓都在苦难中挣扎,因为我自己受够了苦,我不敢停留在安定富裕的地方,我不敢看别人一家团聚,快乐平安,我怕我会因为妒忌而发疯,所以我只有到苦难的人群中去生活,藉着别人的苦难,来减轻自己的痛。”

他惨笑着,神色狰狞如鬼,见之可怖。

容若却一点也不回避地望着他,眼神真挚地与他对视。

他在“仁爱医院”曾经陪伴过各种病人,其中不乏精神受过剧烈创伤的人,很明白,让人感觉他真心的关怀,有多么重要。

他伸手,轻轻按在风振宇肩上:“如果你真的心丧若死,如果你真的已经可以漠视一切,为什么还要出手救我?”

风振宇不知是因为情绪激动,还是因为心痛欲死,而剧烈地颤抖着。

但容若一直很平静地看着他,目光长时间和他对视,眼中是坦诚的关怀,容若的手,一直按着他的肩,掌心的温暖,让人无法忽视。

渐渐地,风振宇慢慢平静下来了,轻轻叹口气:“我在卫国足足三年了,见多不平之事,看多卫人所受的欺凌苦难,从来没有出手帮过人。这次肯助你,其实只是因为你挑起了我的好奇心吧!”

容若微微一笑,也不与他争执,只是顺着他的口气说:“这也很好啊!既然还会好奇,可见,心还是没有死的。”

风振宇默然不语。

“人总会受伤,但人总要在伤愈之后,再次站起来……”

风振宇冷笑着打断他的话:“如何站起来?这一生,我都不会忘了她……”

容若的语气急迫而真挚:“正是因为不能忘了她,所以才要站起来,因为她一定希望你可以站起来,一定希望你可以好好活下去,而不是这般人活如死。”

风振宇的神色却是一片厌倦,过了一阵子才道:“罢了,你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吧!我只是这三年来,看得多了,见卫人苦难,从初时的冷漠麻木,到渐渐同情,只是我一个百姓,纵有逞勇之力,却无救国之能。我无力解救,所以希望有人能帮他们,既然你也帮不了,那就算了。”

容若见他眉宇之间一片颓丧,心中却暗自感动,很少有人受过那么深刻沉重的打击之后,还有余心余力,去关怀别人的痛苦。

他轻轻道:“我不是不帮,也不是说帮不了,我只是想说明,我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完全改善卫国人的生活,卫国人要盼着别人来救,还不如自救。”

“自救?”风振宇抬手,往四周一指:“整个卫国不过三座城池、一些乡村,农田少,河流少,粮食连自给自足都成问题,而百姓之中的壮劳力,全被逼去淘金采矿。这虽不是城中心,也算是较繁荣的街道,你看看,这里有什么……”

不用风振宇指,白天容若早已看在眼里,零落的茅草屋、佝偻着背的行人。所谓的大街,比一条巷子大不了多少,看不到任何繁华的景象,泥泞的路面、残败的景色,说是一座城,还不如楚国一处较富有的郊区更热闹。

“你知道卫国人无论男女,十个有九个,到了三十五岁之后,就弯腰驼背了吗?你知道卫国人,十个有八个,长年累月,不知道吃饱喝足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全卫国,有几匹可用的战马、有几把经过千锤百炼的钢刀吗?而在他们身上身后,是如狼似虎的秦楚之邦,是专以强兵劲箭,吞并其他国家的霸道之国,你让他们如何自救?”

容若轻轻一叹。

风振宇冷笑:“他们不是不想折腰的,如果只有楚国,他们可能马上投诚;如果只有秦国,他们一定立刻请降。可是秦楚争锋,他们两属皆难,两个大国较量,却一定要让小国受尽苦难折磨,最后再轻飘飘地说,你们要自救啊!你告诉我,手指或者可以和手掌较较力,你叫它怎么去和大腿拚力气,除了生生被折断,还有什么别的可能?除了忍辱偷生,苟延残喘,他们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容若沉默,久久不语。

风振宇哼了一声,转身离去,迳自回茅屋睡觉。

独留容若,一个人在明月之下,抱膝而坐,抬头看着高空朗月,很久,很久,也没有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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