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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绍衡目光温柔,语声真挚,“你在漠北怀胎、生下明忻所受的苦、落下的病,我都已知晓。”

叶昔昭缓缓地笑开来,很有些无力的样子,似是在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原本我是打算缓几日再说此事,可你这样,分明是时刻记挂在心。”虞绍衡吻了吻她额角,“我有你,有明忻就够了。把那件事放下,听到没有,这尘世哪有真正的圆满,而我心里的圆满,便是此时此刻。”

叶昔昭抿了抿唇,抬手指了指一旁高几上的茶壶,起身下地,“我喝点水。”

她走到高几前,端起茶壶,却是迟迟没有将茶水倒入杯中。轻轻放下,她低声道:“侯爷。”

“……”虞绍衡看着她的侧影。

叶昔昭的手落在高几上,“你是我的夫君,这一生都是。可你还是世袭侯爵的朝臣,还是虞府顶门立户之人,更是老侯爷与太夫人的嫡长子,唯一的嫡长子。所谓绵延子嗣,所谓开枝散叶指的是什么?七出之无子指的又是什么?”她不等虞绍衡说话,便又道,“你说了所思所想,也该听我说说我的打算。”

虞绍衡浓眉蹙起,忍耐地道:“你继续说。”

叶昔昭垂了眼睑,看着高几,语声依然平静轻柔:“乔宸为了我的身体,自去岁辛劳至今日,我精神气力才恢复到了有喜之前。可是之于能否再孕育子嗣,她一点把握也无。萧旬请了宫中多少位太医,他们也总是摇头叹息。”

她抬眼望了望上方,吸进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如今想要的,是请你给我三二年的时间,让我守着你、守着明忻度日。之后,我会去求太夫人给你寻找一个良妾,到那时,我想我就不会这么善妒……”

“你给我住嘴!”虞绍衡霍然起身,“胡说八道什么?!”

叶昔昭转身背对着他,手抬起来,是阻止他言语的手势,继续道:“绍衡。”

因着这样轻柔的一声呼唤,他脚步停滞,心头一暖。

“我只是失望了,你知道么?”叶昔昭的语声融入了浓浓的疲惫,“有人的失望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有人的失望是境遇起落窘迫,而我,我此生只想守着你,好好地过一辈子,可我怎么做都不对……我与你针锋相对形同陌路,不行,那样一来,我娘家会拖累你,害得你被他们连累、为他们奔波善后;我倾心于你甘苦与共,到如今又变成了这样。给你纳妾,我会变成怨妇、妒妇;不给你纳妾,不说你,便只说我,又如何对得起娘这么久的容忍、呵护?总是这样……看不到美满在何处……”

“叶昔昭!”虞绍衡冷声喝止她的言语,到了她身后,板过她身形,让她面对着自己。

叶昔昭无意识地退后,到了临窗大炕前,退无可退。她抬眸相看,看到震怒的男子,眼中尽是锋芒。

“你告诉我,你身体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虞绍衡托起她的脸,“是我害了你,是我对不起你,你怎么能将全部过错归咎到自己身上?”

叶昔昭张口欲言。

虞绍衡打断了她,“你执意如此,也好,那么就说我。”他咬了咬牙,“你所受的苦,我在明忻出生后已陆续得知。我知道你为了保住孩子日日不离汤药,我知道你在生产后性命危在旦夕。我知道我的昔昭从来不说一声苦,从来不喊一声疼,从来没有怨过我。”

语声顿住,深深呼吸之后,言语才继续道出,“那时我心焦如焚,我只想不择手段也要尽快结束战事,赶回到你身边。我总在想,这般拼杀到底是为何?如果失了你,我的战功又有何用?如果你连这般磨难都要自己捱过去,我之于你来讲,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如果你已能自己走过最艰辛的岁月,又何需我这样一个所谓的依靠。从那时到今日,人们恨我、惧我、赞我、毁我,皆因战事而起。我在人们心里,再不济也还是个不可摧毁的将帅;可在我心里,我只是个连妻儿都不能陪伴照顾的无能之辈!”

随着他言语一句句道出,叶昔昭泪盈于睫,视线变得模糊。

“你写给我的书信,总是只言片语,区区几个字。我总是心疼得厉害,我想你是没有精力没有力气多写几个字。而在你有所好转之后,依然如此,我便又心胸狭窄地猜想,你是不是开始怨我,心里是不是已不再有我。”言语顿住许久,虞绍衡才语声萧索地继续道,“那样我也认。我知道亏欠你多少,我穷其一生弥补就是。可是你如今竟一味胡思乱想——你几乎为我与明忻赔上性命,却还口口声声说是你怎么做都不对……昔昭,你要让我日后如何面对你?”

“可是……”叶昔昭别开脸,强撑着不肯让眼中泪水滑落,哽咽道,“可是子嗣的事不是我们能做主的……到时候,亲人的唉声叹气,外人的流言蜚语,我忍受不了多久……”便是前世那番情形,最终也受不了婆家娘家两边的心焦、催促,何况如今?“与你不睦的时候,我动过给你纳妾绵延子嗣的念头……”甚至于,前世一而再再而三地那么做了,“我是遭报应了,犯了太多不可原谅的错,伤得你太重太狠,不论怎样,结果都还是一样……我是怎么样努力都活该落得凄惨的下场……”

“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虞绍衡当然永远无从知晓,前世种种,给他妻子的阴影太重,极难走出。他板过她的脸,“不论什么病症,谁敢说几年之后不能治愈?你急着计较这件事做什么?别说我们已经有了明忻,便是一生无子嗣,在朝堂也不是没有先例。先帝在位时的两江总督,一生与发妻没有一儿半女,也不曾纳妾,是至今都在传唱的佳话,你敢说你从未听闻?”

“那不一样,两广总督与你不一样。他没有侯府的根基,没有三代荣华。最重要的是,他没有绍筠那样懂事的妹妹在宫中……”

“你给我闭嘴!”虞绍衡抬手捂住了叶昔昭的嘴,看着她的目光几乎带着惶恐了。他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再开口时,语声透着无助,“我是回来陪伴你的。我想只要可能,我就再不会离开你那么久。你到底怎样才能信我?到底怎样才能让我证明给你看,我一生只会有你一个女人?要不要我发毒誓给你看?你初到岛上时,我要你回京那次——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我错了,真错了。你怎么样罚我都行,只要你不再胡思乱想……”

叶昔昭的眼泪落到他手上。虞绍衡何曾这般惶惑无助,何曾这般低声下气。

“孩子的事,我们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不能再有子嗣,又怕什么?”她的泪落在他手上,实则是打到了他心头最柔软之处,他耐心地哄劝着她,“二弟三弟虽是庶出,也是爹的子嗣,我们不得已之下,过继他们一个孩子就是了。这样你觉得不踏实,我们就抱养你兄弟姐妹的孩子。再不行,我们到民间找个孩子,养在身边有何不可?瞒天过海的事我做的不少,到时我们带着明忻离京一两年,将孩子带回来,谁敢说不是我们的亲骨肉?……”

叶昔昭抬手掩住了他的嘴,哭着摇头。

她是不能再听这样的言语了,虞绍衡却以为她还是不同意。

面对千军万马,他从来喜怒不形于色;面对着哭泣的妻子,他从来束手无策。

他心疼、惊怒、担心、无助……

多种情绪交织在心底,最终让他暴躁起来。

他拿开她的手,冷声问道:“你到底要怎样?你是不是不想再与我过下去了?叶昔昭我告诉你,你怎么待我,我都无怨言——这门亲事是我强求来的,我从来都记着这一点。可即便是我强求来的,你既已到了我身边,就休想自作主张,也休想给我弄些杂七杂八的女人来烦我!”他冷然转身,“你尽管去求娘给我纳妾,能添多少就添多少!我这就进宫请命出征,日后你和妾室们过,只当我已战死沙场!”

“绍衡!”叶昔昭失声唤住他,继而泪如雨下。

**

怀胎时再苦再难,她没哭过。

生产时再疼再累,她没哭过。

产后血崩再怕再绝望,她没哭过。

她始终记得自己是谁的女人,她始终铭记自己的处境远比不得他出生入死时的吉凶难测。

她只是失望了,只是累了。

她如今已将太夫人与他、虞绍筠当成自己的至亲,所思所想皆是他若无男丁继承荣华会带来的后果。更是明白,过继子嗣会引发更多的计较、是非、风波。

他始终不能只为一个人、一些人活着,如今她亦是。

要她在这样浓烈的感情之下,承受他去染指别人的事实,不可能,却势在必行,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在那些独自睁着眼睛到天明的日子,在那些担心自己不能再见到他的日子,心境一日一日变得消极。

慢慢地,开始说服自己接受,并且以为自己能够接受。

可在眼下,看到他这样的惊怒,听闻他这样的言语……

虞绍衡听到她的呼唤,看到她满脸的泪,折了回来,叹息着将她拥到怀里。

叶昔昭抽泣着道:“其实,生下明忻前后,我只想再见你一面,没奢望过别的。那时我总是错觉听到你在唤我,我总是看着门口,觉得你兴许下一刻就会出现……我记得那段日子,如今我总是劝自己,能够继续在你身边就该知足,不能不顾大局不知足……”

虞绍衡听得眼睛酸涩难忍,将她环紧了一些,“我不需你识大体顾大局,我就是要你悍妒、贪心。”

“我是容不下别的女人到你身边,我一想就心如刀绞。可是娘与绍筠待我如至亲,你膝下无子会让娘抱憾终生,下一辈人也会影响绍筠在宫中的地位……绍筠变了那么多,她的日子过得有多艰辛可想而知,她是为了你与娘才进宫的……”

“那些事有我,不准你放在心里。”虞绍衡再度打断她的话,托起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你想那么多那么远做什么?你把我置于何地了?”

“我除了想你,想这些事,还能做什么?”叶昔昭抬手拭泪,“是我先亏欠你那么多的,是我不知好歹浪费了两年光阴,是我傻子似的不知道在那两年调养好身体……我应该在那两年就为你生儿育女……你不明白,永远都不会明白……”

虞绍衡带着险些就又要发作的暴躁,狠狠地吻住了她,打断她的言语,阻止她在他看来荒谬的心绪。

室内安静下来,只有两人纠缠在一起的呼吸声。

她的泪不断滚落到唇边,又无声滑入两人唇齿间,平添一份苦涩。

“别哭了……心都被你哭碎了。”他有些模糊的语声黯哑、无力。

**

门外的抄手游廊之中,西次间窗下,新竹、芷兰、夏荷拼命捂着嘴,不让自己抽泣出声。

新竹、芷兰脑海中不断浮现着那一夜的情形,那么多的鲜血,那样虚弱、失去生机的夫人……

乔宸、乔安站在她们近前,俱是低着头,晶莹的泪一滴滴落到地面。

姐妹两个将忻姐儿送回来的时候,便见到三名大丫鬟正低声命令一众小丫鬟、婆子退回房里,不得出门张望聆听。

轻声询问,得知她们是得了虞绍衡的吩咐——侯爷与夫人有要事相谈,旁人不得打扰。

她们姐妹觉得,能引发夫妻二人郑重相谈的只有那一件事。由此示意乳母将忻姐儿带回房里,她们则到了廊间。

她们始终不是局中人,便是相信虞绍衡是深情之人,还是不敢料定他能不介意子嗣之事。

所以,就留下来观望,想着万一事态陷入僵局,她们就进去帮叶昔昭说几句公道话。

可事实自然是与猜测大相径庭,夫妻二人分明都是为了对方才争执不下。

用情至此,任谁又能无动于衷。

乔安携了乔宸的手,姐妹两个用帕子拭了拭泪,缓步走下台阶,出了院落。

刚一出门,乔安就看到一名小丫鬟躲在院门外,见她们出去,便要飞快跑开。

乔安神色一冷,“给我站住!”

小丫鬟全没料到两个姐妹忽然走出来,要走时又被抓了个现行,当即脸色青红不定,带着恐惧前来屈膝行礼。

乔安沉了声,问道:“你是哪房的人?”

“奴婢……奴婢是后花园……”

“走,跟我去见管事。你不记得是哪个房里的人,管事总不会忘记。”

小丫鬟闻言,当即吓得扑通跪倒,颤声道:“奴婢是、是三夫人房里的,求统领夫人饶命……”

乔宸讶然,之后看向乔安。乔安随即就又给了她一个意外——

“回去吧。”

小丫鬟前一刻还惊魂不定,担心自己少不得被一番责罚,此时听了这话,一头雾水。

“不想挨打,就别与人提及此事了。”乔安信步走开。

乔宸跟上去,问出疑惑:“你这是唱哪出呢?三夫人房里的人,在正房院外,分明是来观望正房的动静。”

“那又如何?”乔安不以为意,“至多也只是隐约听到夫妻两个在争吵。三夫人想知道,就让那小丫头回去告知。”

“……”

乔安语带不屑:“三夫人如我一般,不过是个两家联姻的物件儿,自己却无自知之明。昔昭不是软柿子,又有侯爷在,三夫人能掀什么风浪?”

“也对。”乔宸思忖片刻,放下心来,“与其一切如旧,倒不如让她闹些事出来,这样昔昭就能主持中馈了——她事情多一些忙一些也好,省得总思量那些不快的事。”随即又想到一事,有些不解,“三夫人在闺中的时候,你也没少与她来往。”

乔安听了直笑,“那还不是侯爷的主意,让萧旬在关家、侯府之间牵个线。萧旬自然会让我与关家的人来往,你还当我真与关四娘有些情分?”

乔宸释然,“这样我就明白了。”随即探究地看向乔安,“昔昭有错在先,先是尽力弥补,才有了如今夫妻情深的局面。”

“有话直说。”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退一步兴许休得举案齐眉,继续如此苦的是两个人。”乔宸由衷道,“你就是再记恨萧旬一些事,也不妨想一想侯爷那番话——他可始终记得是他强求在先,被如何对待都认。”

乔安若有所思,却没说话。

**

正房的夫妻二人,此时静静相拥。

叶昔昭的泪终于是止住了。

虞绍衡在她耳畔道:“我先前去娘房里,说了你在外面受的磨折,也说了你身子需得调理。娘听了,心疼得垂泪不已,说会帮你精心调理个三五年,别的一句都没提过。娘都不急着想子嗣的事,你这小傻子急什么?安安稳稳过几年,到时候我们再做打算。我也问过乔宸了,她说日后会留在京城,要我多给她搜罗些医书。事事无绝对。不准再往坏处想了,好么?”

叶昔昭轻轻点了点头。

虞绍衡侧转脸,吮了吮她唇瓣,“想没想我,嗯?”

叶昔昭吸了吸鼻子,“想,每天都想。”

“最早我也要休养到明年开春,能好好陪着你。”说完日后,他又一本正经威胁道,“再胡思乱想,别怪我把你和明忻丢下,常驻边关。”

叶昔昭环住他颈部,“不会了。真不会了。”

虞绍衡又覆上她双唇,亲吻少了霸道,多了缠绵悱恻。

他知道,她独自承受经历的太多,她心底有着一些打不开的心结,需要他帮她慢慢缓解。

彼此呼吸变得急促的时候,叶昔昭别开脸去,“还要去娘房里问安呢。”又无奈地揉了揉脸,“我也得收拾一番,这样子怎么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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