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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湘有点儿尴尬,一双秀致的眉毛动了动,她看看眼前宛如从天而降的薛芙升,再看看那辆马车。显见得他此时出现在这里并不如他所说是“正巧经过”。
哪儿就能这么样巧呢?
依着如今局势看,薛宁两家是一体,赫家却是皇后娘娘母家。书湘偏头思量着,想来不论怎么想她这会子从忠义候府里头出来都不大好,有那么点儿吃里爬外的意思。
她端正地笑了笑,两边酒窝一时深一时浅的,慢慢道:“表兄不知道,这几日我身上不舒坦,太太便做主只叫我不往学里去了,一连着告了七八日的假。
今儿倒也不是没去学里,是恰巧遇着赫梓——”意识到自己将要脱口而出赫梓言的姓名,她一哂,忙改口道:“我在街上散散,恰巧便遇上赫兄了,他脚上因为我受了伤,这才送了家来的。”
书湘打小便爱敬这位表兄,她并不如大太太般洞悉大老爷的心思,只一心一意认定自己家同薛家是一体的,因而该解释的她必定要解释,总不能叫表兄以为她私下里与赫梓言称兄道弟,如此就伤感情了。
她说完拿眼看薛芙升,一抬眼却正瞧见他视线越过自己停在不远的后方,书湘一愣,顺着表兄的视线看过去。
不远处侯府朱红色大门大敞着,日光倾城,满世界仿佛光灿灿的,然而大门后却是一大片厚重的阴影。赫梓言就站在那里,无声无息地看着她,面上丝毫情绪不露,周身仿佛都与门里那片不和谐的暗黑融合在一起。
书湘只犹豫了一瞬便伸手冲他轻轻挥了挥,才要继续同表兄说话,孰料门里头赫梓言却冷哼一声,转过身背对着她抬脚就走了。
书湘手一僵,脸颊跟着就鼓了鼓,“怪人一个。”她嘀咕一句,他却头也不回,很快从视野里消失了。
薛芙升没言声,转头带着书湘上马车,叫小厮拿了脚蹬子,又亲自扶着她。书湘只觉得变扭,表兄这份过分的关照让她不自在,纵然小时候她是时常得蒙表兄照应的,只是如今这年纪了哪里还用得着他这般呢。
坐定后听到车把式挥动马鞭的声音,书湘把膝盖上袍子抚平了,规规矩矩坐在窗口,视线始终耷拉着朝着车厢里铺着的地毯看,花团锦簇的纹路,一圈一圈缠绕在一起,看得人眼晕。
薛芙升倾身倒一杯茶递给书湘,一边留神注意着她,半晌才道:“昨儿姑姑回去瞧老太太了,我在院中偶然遇着,瞧着姑姑她气色不大好,莫非表弟家中出了什么事?”
大太太回娘家找薛母自然是取经的,也只有薛母才说得动她,给她中肯的意见,不然凭大太太的性子不定会怎么处理外室这一事。
书湘料着母亲回去是与外室一家有关的,自那日她偷听已是过去好些日子了,大太太近日忙得很,连她都很少能说得上话。只是不晓得她在忙什么,她又不好大剌剌告诉母亲自己晓得那外室一家的事儿了,如今听薛芙升这么一说,不由在心里忖度起来。
“母亲去瞧外祖母了?不是表兄说起我都不晓得呢,”她摊摊手,虽心里觉着表兄是可以相信的人,然而大老爷养了外室这种事情却不能随口而出,只得敷衍着道:“哪儿能有什么事,便有什么事也轮不到我知道… …”
想想又道:“改日我过府瞧外祖母去,她老人家近来可好?”
薛芙升其实晓得大太太找薛母为的是什么,此时听书湘这么说还道她是真不晓得,便也不能透露给她。如今晓得表弟是姑娘家,这么着说来,大太太膝下无子,表面光鲜,内里不定怎么苦,这一下凭空多出个外室来,又有子有女的,她骤然得知恐怕难以承受。
马车拐了个弯儿,有风透进来,薛芙升笑道:“老太太在家里常念叨你呢,身体还是那样,如今才开始作养身体成效不见什么,倒是最近迷上了城西阙何大街南砚斋的评书,我陪着去听过几回,坐二楼的包厢里,倒也能得趣儿。”
书湘没去过阙何大街,满是兴趣的听薛芙升讲,做兄长的见表妹喜欢也感到欢喜,平日本也不是多话的人,这会儿却滔滔不绝起来,话到浓时甚至允诺有时间带上她一道去。
书湘听得兴高采烈,只是说到要带自己去却有些踌躇,旁的人家小姐都是娇养在深宅大院里,自己已是太过出格。人呐,若是太过贪心老天爷会看不过眼罢?
话说着就到了国公府前头,马车渐次停下来,书湘同表兄道了别,掀开车帘正待下去,不妨薛芙升忽道:“我送你回来,就不请我进去坐坐?”
书湘一怔,为难地看他,薛芙升唇角却带着笑,“我同你玩笑的,快回去罢。”
顿了顿,话锋一转又道:“这些日子我间隙也去过书院几次,我瞧着里头风气不好,更有些不着调的人… …那赫三爷,”他凝着书湘的眼睛,剑一样的眉微微的锁起来,口气不大好,“往后只别搭理他,更不要同他说话,他来兜搭也不要理会——成不成?”
赫梓言对书湘那点心思薛芙升早看在眼里,他几乎不能确认赫梓言是不是同样获悉了表妹的真实身份。
认真论起来,他不晓得自己现今儿对这表妹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仿佛知道自己来日或将娶她,又有一份作为兄长的责任心在里头,便觉分外放不下。
书湘倒没有立时应下来,说来也奇怪,若搁在前几日她爽快应下不是问题,只是现如今心里潜移默化的,已把赫梓言当作了朋友。
是他买糖葫芦和糖人给自己,还有好看的风车——这风车此时就别在腰上。
表兄叫她不理睬赫梓言她是能够理解的,书湘有些黯然,她知道表兄是对的,赫梓言是赫家人,她开始便不该同他有接触。
一旦皇子间闹起夺嫡来,派系分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既然注定不在一个圆圈里,想来朋友也是做不成的,更何况她是姑娘家,等十五及了笄,听从大老爷大太太的安排盲婚哑嫁,嫁进什么人家里头去,世界便只剩下窄窄的一方天空了。
书湘点点头,讷讷着道:“表兄的意思我明白的,往后能远着就远着,不会和他兜搭。”
她果真明白他的意思?
薛芙升眉间松了松,横竖她答应了就好,便目送她进了府门才吩咐车把式离开。
… …
过了垂花门,书湘脚下匆匆往韶华馆走。她把那风车拿在手上,风吹起来,托着木轴“辘辘”地转动,她撅着唇吹,脚步慢下来,不期然想起薛芙升的话,心里恍恍的有些惆怅。
进了门,打眼就瞧见几个洒扫的小丫头被奶妈妈脸红脖子粗的堵在墙根处骂嘴。书湘的奶妈妈秋氏自己子女早些年死了,没几年她男人也死了,外头人都说她是克夫克子,百年难遇的天煞孤星!最后秋氏受不了了,到现在神智不清,整日里头寻着人便骂骂咧咧。
秋氏当年能做书湘的乳娘,可见大太太当初是信任她的,如今她虽痴傻了倒也不亏待她,仍旧养着她在府里头住着,吩咐底下人自己远着她点就好。
那几个被秋氏插腰大骂的小丫头委屈地红着眼睛,一见着二爷回来了眼睛里“噌噌噌”就燃起希望,大喊了声“二爷回来了”,趁秋氏扭头的功夫,迅速逃了个干净。
秋氏挠着头发,穿着半旧不新的妆花褙子,见鬼似的大睁着眼睛看丫头们所谓的“二爷”,伸出手指头指了指,错愕地像是见了鬼。
书湘是被她奶大的,对秋氏也有感情,再者秋氏落得这么着实在是可怜见的,就上前去扶她,“您怎么来了,小丫头们不懂事,妈妈不要同她们置气。”
秋氏由着她扶着往正屋走,眼睛眨也不眨死死盯住她,就好像八百年没见过了似的,快到门首了,她猛地定住身子抬脚朝地上一跺,似乎终于认出来书湘是谁了,亲热又兴奋地道:“唉哟!姐儿这如今还扮成哥儿呐?”
书湘心里“咕咚”一声,条件反射就瞧左右,幸而那起子丫头叫秋氏给骂出去了,这会子院子里并没有人,倒是屋里蔓纹“刷”地打起帘子,杏目圆睁瞪着秋氏,那模样活像个殿里的阎王,要把秋氏活剥了。
蔓纹心里一直便有想法,这秋氏晓得姑娘的身份,她如今是神识不清,架不住哪一日就把事情捅出去了,到时候后悔不曾早处置她都来不及。
秋氏无依无靠,脑子又不好,到了外边就是个死。大太太是念旧的人,心肠软不处置她,蔓纹想到这里也无可奈何,说实在的,主家心肠好是桩好事。
几人进了屋,没多时书湘叫蔓纹领着秋氏四处走走,末了把她送回屋子里去。她心有余悸地瞅了秋氏的背影一眼,叹一口气,慈平和麝珠来伺候她换衣裳。
套上个家常衫子,书湘的视线透过半开的南窗瞧着外头的芭蕉,慈平弯着身子帮她系腰带,麝珠却拿着那风车一阵猛瞧,满脸的疑问,“二爷这个风车是哪里来的?且今儿茗渠是先回来的,二爷在外头可用过饭了不曾?”
书湘偏了视线看她,目光落在风车上,眼底拢起淡淡的笑意,随口道:“风车是学里同窗送的,好看罢?有机会我也给你们买几个耍耍。”绝口不提自己不上学是去了哪儿,饭吃了没有,她不说,她们也不好追着过问。
午后的时光是缓慢的,太阳一点一点儿偏斜,书湘歪着脑袋坐在书房里,窗口插着赫梓言送的风车,阳光照在上面暖意横生,晕着金黄色一层蒙昧的光,随着风一圈接一圈地转啊转,仿佛风不停,它便会一直一直转下去。
她看了会儿,渐渐有些乏了,趴在桌上打起盹儿,没过多久醒过来,决定往大太太屋里转转,把自己见到那外室生的一子一女的事儿说给母亲听,两个人一处合计,总比大太太一个人伤神的好。
她决计没想到,大太太压根儿就不在府里。这话是正院里大太太身边徐妈妈告诉她的。
徐妈妈在二门外指挥几个丫头老婆子收拾一处院子。
书湘找过去时她正坐在椅子上磕着瓜子儿,嘴里没闲着,连库房里头管事年轻媳妇也在,指挥着人往这院落里搬东西,什么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黑漆彭牙四方桌、红木嵌螺繥大理石扶手椅、琦寿长春白石盆景… …
从家具到文房用品样样不少,瞧着都是精挑细选的。
书湘不解,扬声指着那些物件问道:“妈妈在这儿做什么?”
徐妈妈看到二爷来了很快就从椅子上站起来,把那瓜子往兜里一揣,堆了满脸的笑道:“哟,哥儿下学了?”转头吩咐那库房的管事照看着,拉了书湘往隐蔽处说话,“太太出门前叫吩咐收拾了这处院子,多了您也甭问,问了我也不能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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