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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方淮从大理寺回宫时,在路上瞧见了一个熟人。

他是练家子,眼观四方,昔日去校场陪同皇帝检验将士们操练的盛况时,皇帝曾兴致大发,要他去与将士比划比划。后来他一战成名,京中开始盛传他能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眼光四方、耳听八方。

那些都是夸张的赞词,但不可否认的是,他视力很好。虽然皇帝总把他的视力好归结于他是个武夫,不爱看书,所以眼睛没怎么使用过度。

方淮觉得皇帝一定是嫉妒他。

(皇帝:……)

所以当他走在京城宽敞的街道上,忽然听见寻香阁二楼传来的一道清脆声音:“哎,你别急着走啊,小爷有赏银给你,你带我去瞧瞧你这脸是怎么画的,成吗?”

方淮脚下一顿,抬头往那二楼望去,没瞧见人。但听那声音,他眉头一皱,二话不说踏进了寻香阁。

寻香阁是京城里鼎鼎有名的酒楼,烤鸭一绝,女儿红一绝,酒楼正中搭建了一个宽敞明亮的台子,每日有名角唱曲,这也是一绝。

澜春今日跟太后请安之后,趁着没人管束,打扮打扮就成了个俏生生的公子哥,带着身边的宫女元宵和太监繁生,硬是光明正大来了寻香阁听曲儿吃烤鸭。

那台上的穆桂英唱得可英姿飒爽,扮相好看,英气勃勃里又带着女儿家的漂亮,澜春可喜欢了。她就喜欢这些曲目,什么穆桂英呐,花木兰呐,不拘什么,只要别是那些个风花雪月的娇滴滴女儿家。她最讨厌那种柔弱无能的女子了,依她说,女儿家也是人啊,凭什么就不能有一番作为了?

总之那“穆桂英”唱完一曲,要回厢房里歇歇了,她说什么也要跟着一块儿去。

“你让我瞧瞧你这妆是怎么画的,要不,你给我也画一个大花脸!”她兴致勃勃的,拉着那戏子就往厢房走,“我可喜欢你唱的了,虽然有一大半都没听懂你在唱什么,但是看着就是好啊!”

她的夸奖真个叫那戏子哭笑不得。最要命的是,他是戏子,又不是瞎子,哪能看不出这姑娘女扮男装,打扮成了个小爷呢?这“小爷”还把他当姑娘了,大大咧咧拉着他的手非得进屋里去。

这厢澜春正缠着那“穆桂英”呢,转角处的台阶上,方淮走上来了,几乎是第一时间瞧见了她拉着一个男戏子的胳膊肘,兴致勃勃嚷嚷着要往屋里去。他额头上有青筋在跳,眉头一皱,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一把将那戏子往后拉了几步。

澜春的手里落了空,愣愣地抬头瞧他,这一瞧不打紧,脸上顿时就挂不住了。

“方,方统领,你,你怎么来了……”她讪讪地缩回手去,咳嗽两声,“那什么,今儿早朝你没去守着二哥?”

方淮就这么看着她,平静地说:“属下见过小主子。小主子擅自出来,属下哪里敢不跟着出来?怕是再晚一步,您就要跟这戏子同处一屋,坏了自个儿的名声了。”

澜春摸摸鼻子,笑道:“哪能啊,我就是看她这妆特别好看,想叫她教教我。都是姑娘家,能坏什么名声?”

看来这长公主不仅心大,还眼瞎。

方淮板着脸没说话,只让那戏子回去,自己看着澜春,拱手一板一眼道:“请小主子跟属下回去。”

澜春走了两步,步伐有点虚,方淮皱眉问元宵:“你主子怎么了?”

元宵也怕这黑面神,退后两步,怯生生地说:“主子,主子喝了点女儿红……”然后又赶紧补充一句,“小的劝过了,嘴都要说干了,主子非说就尝尝看。小的拗不过……”

方淮想就这么把人给弄回宫去,可她这么步伐虚浮的,弄出去也是丢人现眼。他顿了顿,低声嘱咐:“去让掌柜的准备个厢房,弄些醒酒汤来,让长公主进去醒醒酒,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走。”

他瞧着元宵扶着澜春往厢房走,自己也跟了上去。这顾家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不像主子,乾清宫里头的那个金屋藏娇,把小厨娘给弄进去了,这长公主呢,女扮男装出宫吃鸭子,还喝得路都走不动了,拿着男子当姑娘,还要手牵手一起进屋画脸蛋子。

!!!

他真是服了这一家子,怎么都不让人省心!可怜他堂堂禁军统领跟个老妈子似的,成天就替他们干着急。

***

厢房里倒也雅致,寻香阁不愧是京城第一酒楼,墙上的字画颇有意境,屋内的摆设挺有讲究,八仙桌上搁着醒酒汤,门口站着一声不吭的元宵和繁生,桌前的椅子上坐着个长公主,不时拿眼偷偷去看窗前立着的方淮。

方淮问:“谁的主意?”

繁生硬着脖子回答:“是,是奴才的主意。”

方淮一个眼刀子过去,繁生就软了,缩回脑袋,规规矩矩立在那儿认错:“是奴才失心疯了,纵着长公主胡来。方统领您就罚小的吧,这事儿跟长公主没关系。”

元宵也赶忙说:“奴婢也有错,是奴婢跟长公主说寻香阁今日唱的是穆桂英的曲儿,长公主素来喜欢这一出戏,都是奴婢该死。”

倒还是两个忠仆,知道自个儿主子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当属皇帝哥子和哥子身边这个黑面神方大统领,这就急着顶罪认错了。

但澜春也是个敢作敢当的,见方淮看着两人的眼神不善,当下就站起来了:“成了,都是我的主意,他们俩劝着我,可我没听。你,你要告状就去二哥面前告吧,左右我撒撒娇,他也不会怎么罚我……”

话音到后头就小了下去,无数的前车之鉴告诉她,她那皇帝哥子也是个重视规矩的人,在宫里的确纵着她,可涉及到私自出宫这种事,指不定要怎么大动肝火。当然,毕竟是亲哥哥,不会叫她吃什么大苦头,顶多不过禁足啊,抄《女则》《女戒》啊,都不是什么大惩罚,皮肉之苦是没有的,可成日闷在那大殿里真比打她二十板子还要她的命。

澜春讪讪的坐在那儿,厚着脸皮撒娇说:“方统领,我在那宫里老实巴交地待了那么十来年了,您就当行行好,放过我,别跟我二哥说我跑出来兜兜风这事儿,成吗?”

她也快到适嫁的年纪了,这几年太后总唠叨着该管束管束她那野性子了,叫那些个管教嬷嬷来她宫中教她规矩。她还真怕这事儿一捅出去,管家嬷嬷跟着就上她那儿去了。那些个嬷嬷都是吃人的家伙,成日拿眼睛盯着你,走错一步就要挨训。

方淮就这么看着她,面无表情:“长公主,属下记得您上回也是这么说的。”

“……”

“上上回也是这么说的。”

“……”

“还有上上上回,上上上——”

“统领大人你放过我吧,这跟紧箍咒似的,念得我脑仁儿疼。”澜春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抱着那碗醒酒汤,“横竖您都帮我瞒过这么多回了,再多这一回也没什么关系呐……”

方淮看着她:“长公主先把汤喝了吧。”

她乖乖照做,一股脑全喝下去,眨巴着大眼睛望着他。

方淮瞧着她那张尊贵的小脸却挂着一副谄媚的表情,想笑,又憋住了。他正色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下回您要再这样,属下一准儿告诉皇上,让您受罚。”

说完,他往外走:“属下在外面守着,长公主何时觉得能走路了,属下何时护送您回宫。”

他的背影修长挺拔,十年如一日地穿着官服,深蓝色的禁军长袍总是没有年轻人的朝气,曳撒上绣着的暗银云纹有一种只属于宫廷的拘束与深沉感。可澜春打从记事起,就只看见他穿这样的衣衫,没有赵孟言的花里胡哨,没有皇帝哥子的皇族贵气,就只是简简单单的官服,连根多余的吊坠也没有。

她端着碗喝汤,那汤的滋味可不好受,喝得人直皱眉头,可她的眼睛却是望着那人的背影,一眨不眨。

上一回他也是这样说的,上上一回也是,从前每一次逮着她做这些出格事,他都是这样说的。她垂眸看着碗里残存的一点汤汁,明明很难喝的,可嘴角却情不自禁弯了起来。

那个人,总是刀子嘴豆腐心。

昔日二哥还未当上皇帝时,宫里还一团乌烟瘴气,父皇宠信四哥和静安皇贵妃,她和二哥的日子都不好过。那时候二哥自顾不暇,对她的照顾也只能点到为止,毕竟他才是众矢之的,又如何有能耐把她也给照顾得妥妥帖帖呢?他越是护着,她的麻烦恐怕越多,倒还不如让她自个儿安生待着。

她还记得第一回与这个看着一丝不苟的方淮打交道时,那年她才九岁,静安皇贵妃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在后花园里头遇见了正在摘花的她,那时候母后和静安皇贵妃斗得跟乌眼鸡似的,静安皇贵妃就是再得父皇宠幸,也始终不是皇后,矮了那么一截。

那大宫女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当下就要替皇贵妃出口气,嚷嚷着:“三公主好大的胆子,竟敢把皇上御赐给贵妃娘娘的牡丹给糟蹋了!来人呐,给我把三公主送到娘娘宫里头去,让娘娘亲自问问这是谁的授意!”

小姑娘喜爱鲜花,随手摘了一朵,就被拉入了宫斗的漩涡。她爹不疼,娘不受宠,在这宫里本就可有可无,眼下竟然连个大宫女也敢欺负她。

她站在那里怯生生地盯着前来拉扯她的宫女,眼看着就要哭出来。是方淮忽然出现,一字一顿地说:“什么时候宫里一个小小的奴婢也敢对公主大呼小叫,拉拉扯扯了?”

突如其来的身影就那么横在她身前,小小的姑娘抬头望着他,只觉得那时候的他高大得像一座巍峨的青山,替她挡住了山雨欲来,挡住了不怀好意的目光。她愣愣地瞧着他好半天,才记起来,这是二哥身前的人,叫方什么?

隐约记得他的名里带着水,却记不真切到底是哪一个字了。

那时候他已经是太子跟前的得力臂膀了,前朝的人与后宫的人,素来是前者为尊。那大宫女硬着头皮说:“三公主摘了娘娘最心爱的牡丹,那牡丹可是皇上知道娘娘喜欢,亲自命人种在这儿讨娘娘欢心的。三公主这么摘了,就是拂了娘娘的面子,她年纪尚浅,娘娘作为长辈,教育教育也是应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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