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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重带着沈家班一百余人,穿行在数万南京百姓之间,一路道谢施礼,一路握手言欢,午门外的广场一片欢声雷动,一片狂喜雀跃。今天他们值得高兴,今天他们应该高兴,今天他们尽情高兴,因为他们今天每一个人,都参与、推动、见证了一场伟大的胜利,小民的胜利,正义的胜利。今天没有委屈,没有悲酸、没有愤怒、没有不平、没有不甘、没有伤心、没有失落,没有苦涩,没有感受到小民应有的一切悲哀,即使曾经有过,现在也被他们还给了那些往日高高在上、视百姓如蝼蚁的老爷们。于是,在今天,所有人都心满意足,他们糊里糊涂地感受着自己的侠气,自己的热情,自己的英勇,自己的无畏,当然还有自己的力量,就仿佛实现了在长久被欺压之下只敢用幻想反抗的梦想。欢呼、喊叫、跳跃、拥抱、拍掌、嬉闹,大哭,恭维,吹牛,用一切惬意的方式发泄着自己的情绪,直到沈重宣布为感谢南京父老,明日将在城外义演《红楼梦》一天时,这种兴奋和幸福更是汇成声浪,飞震云霄。

魏国公别有深意地看了看周围呆若木鸡的官员士子,用心照不宣地眼神和陈奉、孙隆拱手告别,老奸巨猾地带着后府军士卒走了。这御状的结果只能由天子圣裁,此案又不是刑案,不过是将国子监众生员诛了心、丧了德、毁了名,沈重的女眷又没真的被坏了名节,涉案双方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何必多事得罪人。不管今日这事,是谁引起的,是谁谋划的,是谁发动的,后面谁会处心积虑地趁机捞取最大好处,谁会平衡平息后果,都和忠心耿耿、不揽权、不干政的魏国公没有半点关系。魏国公的人马,百姓自是不敢拦阻,急忙闪开通道,就看见笑得恶形恶状的一众南京勋贵子侄,魏国公笑着瞧瞧神清气爽、捶胸顿足的平江伯世子陈启,理解得骂着他们,带着一齐走了。

陈奉和孙隆面面相觑,仿佛仍然不敢相信眼前的结果。虽然从始至终,两人都完全参与和推动,暗室谋划、分派人手、传递消息、控制节奏、协调调度,甚至还亲自上阵演了一出公正无私、一心为民的戏码。只是这么多的转折起伏,到了午门公审的时候,不是应当更加曲折离奇、高潮迭起吗,那沈重竟然只是三诉,就三招两式的赢了,赢得竟是如此轻松。要知道对手是谁,不是百姓、不是商贾、不是大户、不是官员、不是勋贵、不是宦官,不是亲王,而是谁也惹不起、谁也碰不得、谁都无可奈何,甚至天子也得低下三分头的上千名国子监的读书人,竟然赢了,赢得在场官员文人竟是无话可说。陈奉和孙隆感叹着沈重的谋划如此简单,一点都不复杂,就是散播一下流言、诱惑百姓瞧瞧热闹、听听音乐,喊几句口号,让自己公正严明说几句话,而沈重则去敲一下登闻鼓,再含悲带泪地控诉三声,就让这些把皇爷都逼得三十年自困深宫的士子文人打了个万劫不复、臭名远扬。二人带着震撼、得意、解气、迷茫的情绪,不屑地瞧了瞧垂头丧气的近千生员和瘫在地上呆若死人的李济世等人,冷眼看着文官们灰头土脸、心有不甘地团团散去,也起身带着番子走了。

朱国炸、徐宪卿六人也是心事重重,那朱国炸冲着其他五人道:“诸位大人,既然案情已明,你我即为主审,也当整理一下案卷,以免错漏不实,到时候也好和陈公公一起联名上奏。就是国子监的生员学子,也当安抚一二,免得再滋生旁事,你我同去王大人的国子监如何?”其他五人自是明白朱国炸的深意,本案暴露了东林党东山再起的意图,又将这么多东林后起之秀、门人子弟打得声名狼藉,当然要找个光明正大的借口,好好参商才是。于是六人便纷纷起身离开,一路上不理其他党派官员的冷笑讥讽,给十来个同党打着眼色,王象春喊着一众生员扶起李济世等人,一齐回国子监。身后偌大的午门,再无官员士子,只有万千百姓围着沈家班闹腾,不一会儿,一曲“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传来,伴着六人及身后近千学子,沉默着去了。

朱大人等人到了国子监,训斥骂散了一众生员,十余位东林同党便去了王象春的公房坐下喝茶。等打发走了下人仆役,一人便道:“诸位大人,今日这变故起得突然,虽然此时大概都有了结果,却是所知不详,还请诸位大人给吾等讲个明白,才好谋划。”徐宪卿叹了口气,从值班御史李天成代天宣召开始,一直讲到众人出午门开始公审,后面的大家都参与了,便不再多说。见众人都是沉默不语,云南道御史胡良机便埋怨道:“生员们涉及名声的罪名,又有周大人、李大人的后辈,你们怎么不找个借口私下审问,就是有什么不好,也可转圜遮掩,如今看来,若要翻案怕是难比登天矣。”熊明遇怒道:“借口,你倒是给吾一个借口,那陈奉和徐弘基一副公正无私,无事不可对人言的模样,吾上哪儿给你找借口。”众人想了想,自己等人平日就是端着清正耿直、不欺暗室的嘴脸,确实不好自己打脸,学那些勋贵宦官无耻。福建道御史魏光绪说道:“那沈东海的三条诉讼都是无稽之谈,所谓不敬皇帝,那是吾辈风骨;所谓谏言,乃是吾等忧国忧民;所谓凌辱女眷,不过是年轻人风雅胡闹,又没有真的败坏女子贞洁,何谈得上罪名。这审案时大人们怎么都不言,任由他咆哮污蔑。”陈必谦气道:“这第一条人家都说了,许你上疏直谏,许你事后滋事,只是天子至尊,当尊之敬之,不得羞辱领旨之人,如此说法,吾何能辩。”沈飗也说道:“至于谏言天子,人家也认,只是周世安等人唆使在前,退缩后悔在后,是人都知道他们品行不端、言行不一,乃是畏惧联名直谏惹祸上身,又能如何开脱。”王象春也是苦笑道:“这绑了人家的女眷,弄到娼家的画舫羞辱,又有万民在场同见,无论有心无心,这罪名可是推得翻的。你们几人当时不是也默不作声,如何此时却责怪吾等。”众人听了一时皆是无言以对,憋得难受,那沈重将自己素日以圣人大道、朝廷律法、裹挟民意的法子照猫画虎用了个十足,真是让自己等人有苦说不出。

朱国炸环视众人一圈,沉声说道:“本是让年轻人给那沈东海一个羞辱,给宫里那位添添堵,即使不能收回成命,也当收敛收敛性子。这朝廷大事,辽东大局,不问朝臣,不问忠正,却问草民,是何等荒谬。不想如今小事儿弄成大故,阴沟里翻船,竟是折了这么多后辈。”说道这里,对沈飗说道:“那李济世和周世安等人的善后,以及今日吾等无奈,还请沈大人书信给李道甫和周季候解释一二。”见沈飗点头,便继续说道:“那沈东海年纪轻轻,心胸竟是如此狭小,手段如此阴狠。不过是年轻人玩笑,竟是一出手就断人清名前程,若是不除,日后必是奸佞大患。只是此时其人声名正旺,又善于煽动民意,吾等此次刚刚失手,士林中已是再难有所动作。老夫当去信京中,让缪又元居中联络,说动朝臣同仇敌忾,朝堂上用奏疏淹了他,天子前众口铄金要他好看。想他年方十五六,能读过多少兵书战策,能有几分见识,必在御前驳得他哑口无言,绝此奸佞幸进之心,断今上失措之举。”众人听了都是纷纷叫好,已是给沈重扣紧了奸佞的帽子,完全忘了沈重乃是被逼出手,且自己的手段也不甚光明。于是纷纷起身告辞,各回自己衙门行那忠臣之举去了。

温体仁懊恼地离开了翰林院,今天让素日不合的李大人在翰林院冷嘲热讽了半日,只是他说得不着边际,又没有直指自己,不好对他发作,众目睽睽之下坐立难安,便只得憋着气躲了出来。不想刚出衙门不远,就碰到了议事完毕出门的熊明遇,那熊明遇见了温体仁,想起沈重是温家血脉的传闻,便对着温体仁冷笑道:“园峤兄可是归家庆贺,温家后人如此了得,威震南都,三言两语打翻了上千国子监生员,小小年纪就有偌大手段,日后必将光耀门庭,名扬千古,确实应当好好庆贺一翻。只是那沈东海如此才华,可有园峤兄背后的教谕点播,若是如此倒说得过去,只是日后对园峤兄的大才当刮目相看才好。”温体仁听熊明遇说话混账,又给自己下了套,便冷冷说道:“熊大人之见真是震古烁今,这等本事可是传自南宋宰相秦桧的莫须有不成,那岳武穆都是无话可说,温某自是更无能辩解,只好低头认下便是。”熊明遇怒道:“吾倒是想做秦桧,可惜你却不是岳武穆,如今人人都知那沈重乃是你的孙子,还能有假不成?”温体仁笑道:“那沈重是不是我孙子倒是不知,温某倒是听说人人皆知李济世等人乃是受你指使,这熊大人即是能将传言作为罪证,想必温某听到的传言,熊大人也当认下才是,否则岂不有厚此薄彼、责人不自责之嫌。”熊明遇一时不能答,温体仁却继续说道:“倒不想熊大人风雅至极,竟能教出掠人妻女,娼家淫乐的法子,温某实在佩服之至啊。”熊玉明怒道:“与老夫何干!再说他们不过是少年人胡闹,本无伤大雅,只是被小人构陷,坏了清名,君子难敌小人罢了。”温体仁听了大笑道:“熊公大儒,所讲至理名言,此真知灼见当广为教化才是。可惜如何审案时一语不发,却是让小人猖狂,大道不张。今日既然领受了熊公见识,当广而宣之,这夺人女眷原来竟不是淫邪,而是风雅,当教谕子弟后人,努力效法才是。”熊明遇气得浑身哆嗦,挥袖一甩走了,温体仁瞧着熊明遇的背影,只觉闷气全消,笑盈盈地回家了。

温体仁一进家门,温夫人和儿子、女儿便一拥而上,询问究竟。温夫人问道:“老爷,此事儿闹得如此大,可会影响咱家?”温子怡急道:“爹爹,重哥可会有事儿?”温绍仪也是搓手急道:“父亲,那孩子砸翻了文官士子的脸皮,怕是引起了众怒,那些士子身后之人必然不会放过,还请父亲想法护佑。”温体仁却是不慌不忙,坐下喝茶沉思不语。温夫人急得抢过温体仁的茶杯,催促道:“老爷,这时辰喝得什么茶,你倒是先说话,当下应该如何行事,莫让我们着急才好。”温子怡等人也在一旁着急,死死盯着自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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