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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里,是暗沉一片的黑暗。

但是这黑暗不可怕,可怕的是——

他明明睁着眼,眼前却看不到光明,看不清前路。

方才的那一刻,他明明离着她那么近,却被生硬的束缚住脚步,只能拼命克制住走向她的冲动,哪怕是——

一句话,都不能光明正大的开口与他说。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他和褚浔阳之间最遥远的距离在哪里了,不是在前世水火不容,她对他狠下杀手,又远远推开的时候,而就是存在于当下,眼前,在他明明能够听得见她的声音,又看得到她的脸的时候——

她与他,素不相识。

黑暗中,风启一直睁着眼,看着眼前深不见底的夜色。

他的呼吸清浅,浅到几乎听不见,直至繁昌公主不放心的自黑暗中摸索着爬过来,抬起一手,压在了他微微发凉的指尖上。

“皇兄?你——还好吗?”繁昌公主试着开口,小心翼翼的问道。

她的声音里,有微微的不确定,但是那种紧张的关切之情却是掩藏不住的。

“没事!”风启应了声,这才觉得被什么压制住的呼吸慢慢的顺畅了一些。

他先去崇明帝那里拜见,然后因为知道太后的寝宫被焚,就又例行公事的赶过去看了眼。

彼时太后已经移居到了别殿。

经历了这一场动荡,这个风霜老人一夜没睡,这会儿还满面阴沉的坐在灯下,手下动作很不平稳的捻着佛珠。

“孙儿见过皇祖母!”风启自门口的地方止步,然后就躬身拜下。

因为前世就你是出神皇族的缘故,他深知皇室之中尔虞我诈的惨烈无情,如果说繁昌公主是他欠下风启本尊的无可推脱的责任,那么——

对于其他的任何一个人,他都不愿意再浪费多一点儿的心思去应付了。

这皇权倾轧之下,哪里会有什么真心实意的感情在?

太后本来就在心烦意乱的时候,听到他的声音猛地抬头,再见他过于苍白的脸色,立刻就不悦的拧起眉头,招招手道:“这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快到哀家身边来坐!”

平心而论,这一次进京之后,太后对他还算是不错的,回来的当天,因为繁昌公主的婚事,他特意求过她。因为那件事是关乎两国,太后当时其实是为难和迟疑的,但是最终她却点了头,并且出面去说服了崇明帝。

风启不知道这个老人心里真实的想法,只把这理解成她对这个过早经历了太多人情冷暖的孙子的亏欠和补偿。

他走过去,在太后身边坐下,仍是礼让恭谨的说道:“今夜宫里出了许多事,听说老祖宗和父皇都受惊不小,孙儿无能,不能替老祖宗解忧,就只能过来问候一声了。”

这一夜的事,对太后来说,的确是打击不小。

孙淑妃和风煦两人奋起逼宫,险些将整个皇室嫡系血脉一网打尽,如果是别人也还罢了,偏偏那还是她曾经最为宠爱的一个孩子,想来是叫人既气愤又心寒。

太后的心里发苦,脸上表情就几乎完全掩藏不住,疲惫的叹一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有惊无险,好在是都过去了。家门不幸,这样的事——”

她是本能的想要找个人发牢骚,但是目光不经意的一瞥,瞧见风启过于苍白的脸色,便又自觉的止了话茬,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过去了,也就都算了,以后也不要再提了,倒是你,我怎么瞧着这气色一直都不见好,太医有每天过去王府给你看吗?”

“都是老毛病了,不打紧的,老祖宗不必挂心。”风启道,那态度,是礼貌又疏离。

太后活了这么多年,那眼光自是毒辣,其实从他回京的第一天,她就从这个孩子的态度中看出了他的疏冷,想着过往种种,她便就叹了口气道:“你好好的养着吧,这世上,也没有什么比自己的身子更打紧的了,你父皇的事,你那些兄弟的事,还有宫里的事,都不用你操心。”

她说这话的时候,乍一听,会叫人觉得不舒服,但是仔细回味——

却分明是在提醒他,叫他远离这池子浑水的。

太后身居高位,她会要限制下面皇子的举动,这无足为奇,以前的罗皇后也会做类似的事,时不时的就要从旁旁敲侧击的警告或是给予暗示,但是这一刻,真正叫风启感到诧异的却是她的表情和语气。

这不是单纯的警告或者命令,而是一个老者,一个长辈最无奈也最发自肺腑的告诫。

风启端着茶碗的手指微微僵硬了一瞬,不由的缓缓抬眸看向了她。

太后刚好也看过来。

两个人,四目相对,她便是露出一个笑容,语重心长道:“哀家知道,早些年,你是受了委屈,可是不该发生的也都发生了,现在也是没办法挽回了,你要怪你父皇也好,就是要怪哀家这个做祖母的,那都无可厚非,可是启儿,祖母老了,眼见着也没有多少年可以再活了,你也莫要觉得是哀家要刻意的委屈你,你听哀家一句话——这朝中乱局,你别插手进来,就算对过去的事,再怎么样的耿耿于怀——”

太后说着,脸上表情就越发的肃穆了起来,“好好的活着,当下的,都没有什么会比这更重要了。那样的权势地位,得来了,一时半刻之间你或许会觉得是荣耀是成就,可是时间久了,等到你像你父皇现在一样,发现身边所有的人都在算计你,就连你的妻子儿女都在千方百计的算计你的时候——那就什么都迟了。”

诚然,这些话就只是她有感而发的肺腑之言。

然则前后两世,这样的道理,这样的话,风启却是从不曾听任何人与他说过的。

褚易民告诉他:“老大不就是比我早出生几年吗?凭什么这天下就该顺理成章的落入他手?我不服!”

郑氏与他说:“炎儿,你是我的儿子,你一直都是母妃的骄傲,母妃下半辈子的指望就全在你身上了!”

而褚灵韵,她最经常说的话就是,“琪炎,我们既然是生于皇家的,那么这就是不可逆的宿命,这样的机会,哪有随便放弃的道理?如果将来还要我居于人下,去仰人鼻息的过日子,我不甘心!你一定要抓住机会,只有将这天下尽在掌握,我们南河王府一门,那才能算是真正的天潢贵胄!”

而他褚琪炎自己,本身就带着一种不甘屈于人下的野心和报复。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身在皇家,他的一生就注定了是一场没有休止的征程,他褚琪炎要做人上之人,而他的每一个亲人也都告诉他,应该这样做。

所以这一次,当突然有人背道而驰的时候,他便突然有些接受不了。

“老祖宗——”沉默了片刻,风启最终还是忍不住的开口,“我是男儿,您不该告诫我,男儿志在四方吗?”

“是啊,男儿应当志在四方!”太后感喟着苦笑了一声,“当年在皇权大位之争面前,哀家就是这样告诫你父皇的,也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为了他能登临帝位而觉得骄傲,可是这一生走过来,在看到她落到今天这样父子反目的境地,才觉得后悔。哀家是做人母亲的,没有哪一个做长辈的原意看到自己的孩子们自相残杀。启儿,若不是今天机会得当,哀家可能也不会与你说这番话,但是你还是把哀家的话用心的记着吧,你那几个兄弟,都已经入局太深,哀家就是也想拉他们回来,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是你——你现在还来得及。你若是不信,就大可以先从旁看着,终有一日你会明白,哀家没有诓骗你,没有什么,比喜乐安康的活着,更重要。苦心经营一生,最后的功名也是留在人世间的,等到有一天你垂垂老矣的时候,也什么都带不走。”

就是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她才能将这一路走下来的结局看的这般通透。

然则,这些话,对风启这样一个人来说,实在是太过消极了一些。

风启垂下了眼睛,并不表态。

太后也知道他一时听不见去,就又拍了拍他的手背,叹了口气,没说话。

那夜之后,褚浔阳离京仓促,是将风启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后来知道她朝中风波将至,又是在书房里关了自己一夜。

“殿下,四公主来了!”次日一早,铁方试着过来敲门。

本来他回京之后,昌珉公主也不好常往这边跑,但是那天宫里出事之后,太后对她似乎又格外宽容了些,知道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好,就不怎么限制她了。

风启揉了揉眉心,起身推门走了出去,“你带她到花厅吧,我洗把脸就来!”

“是!”铁方领命去了。

风启回房洗漱重新换了身衣裳,过去花厅的时候,繁昌公主已经带着太医在那里翘首以待,见到他,便是十分高兴的模样,“皇兄!”

“不是说了你不用每日都陪着太医一起过来的吗?”风启随口道,他对人的态度一向冷淡,但是对繁昌,却听不出苛责的味道来。

“你就是嫌我吵闹,那就当是帮我寻个机会,出宫透透气嘛!”繁昌公主如今在他面前倒是不怎么拘谨了,似乎已经习惯了他这样冷淡的态度。

太医把脉之后,繁昌公主那边一盏茶也喝完了,本来正闷闷不乐的要起身告辞,风启却是突然开口道:“我让厨房传膳了,你留下来吃完再走吧!”

繁昌公主一愣,却是大为惊异的。

虽然风启对她比较的宽容,但他浑身都打着一个放佛是生人勿进的标签,她主动的接近,他不会叫她难堪,这已经叫她能够感觉到一种被人宠溺的小小的幸福感,但这却是头一次,他主动示意与她亲近。

因为太过意外,繁昌公主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看了许久。

风启面不改色的放下茶盏起身,却是当先走了出去,移步饭厅。

早膳他这里吃的比较简单,繁昌公主其实是个十分聪慧的姑娘,自从他行为反常留她用膳的那一刻就感觉到了什么,但是能留在他身边多一刻,她的心里都满是欢喜。

两人想对沉默着用膳,饭桌上的气氛虽然安静却不压抑,气氛倒是出奇的好。

繁昌公主其间一直偷偷的从碗里抬头去看对面的风启,如此几次之后,看着他快吃完了,终究还是忍不住主动的开口道:“皇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的?”

风启闻言,并不意外,仍旧从容优雅的接过铁方送上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角,然后点头道:“我近期要出门一趟,但是最近宫里才刚出了事,整个京城里人人自危,自然也有人盯着我不放,为免节外生枝,这段时间,你还是隔三差五的过来坐一坐吧!”

别人未必会把他看做威胁,但是风连晟那人的心机却是不可小觑的,凡事都一定要准备充分。

繁昌公主是没想到他要顶风作案,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紧张不已道:“你的身体又不好,皇兄你要去哪里?要去多长时间?”

“有点事情要处理,具体的时间还不好说,至多一个月的时间,我指定就回来了。”风启道,接过茶碗慢条斯理的又喝了口茶。

“可是——可是就算我能帮你隐瞒,还有太医,是皇祖母交代他每日都要来给你诊脉的。”繁昌公主想了想,终还是觉得风启此举不可取。

“太医那方面你不用担心,我都会提前安排好,你也不用有负担,就算中间会有什么岔子,我走前也会提前把一切都给你安排好的。”风启说道。

他决定的事,那就不会再听任何人的劝告而有所改变。

几次三番的接触下来,繁昌公主也知道他是不容人忤逆的,犹豫再三,终究还是点头,“那好吧!”

其实她心里不是不好奇风启此行的去向,只是不愿意惹他不悦,所以就聪明的选择不不问。

皇宫中长大的女孩儿,繁昌公主演戏的功夫自然也不会差,所以风启离京,走的十分的隐秘和顺利,他会去西越,这是铁方一早就料到了的,只是没有想到他走的时候干脆,在路上却几经犹豫,这一路下来,走是时快时慢,铁方本以为他会赶在东宫和南河王府的冲突全面爆发之前过去横插一脚,做点什么的,但是最终——

他却选择了作壁上观,一直留在离京十里之外的客栈,关起门来,一封一封的拆阅源源不断从京城送出来的密信,直至那一夜,大雪封山,方才冒雪连夜上了相国寺的后山。

那一夜,相国寺内,褚浔阳兄妹和褚琪炎之间的生死对决高潮迭起,几次逆转,几番厮杀惨烈,然则他千里跋涉,居然也就只为了近距离的听着这一切发生的消息,最终——

袖手旁观,什么也没有做,直至——

相国寺内火光冲天,探子说——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褚琪炎死了,葬身火海,走时,更是带了满腔怨恨。

上一世,她引火自焚;而这一生,她给了他同样的下场。

是真的恨到了极致,她才会念念不忘前世的仇,一定要将他必入绝境的吧?而他,居然那么巧,用了和她前世终结自己生命一样的方法,吞下了自己亲手酿下的苦果。

褚浔阳,你是何等狠心,你明知道……你明知道……

遥望那寺庙上方冲天的火光,虽然不能亲眼看到那一幕的惨烈,但是风启能够想象的到,这一刻,那个褚琪炎会有多少的不甘心。

不是不甘心在这皇权大位之争上面落败,而是不甘心被自己一心痴恋的女子就这样舍弃,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其实无关乎这一场结局,最终死的是她?还是他?最不甘的,就只还是就这样失之交臂的结局。

风启闭了眼,迎着雪夜里的寒风缓慢的呼吸,却怎么都无法将心里那种真实刺痛的情绪给消磨掉一分一毫。

铁方从旁看着他,满面疑惑,实在是想不通,他这样哀凉的神情到底是用来祭典谁的。

本来他是以为他担心褚浔阳会有什么意外才冒天下之大不韪赶来的,但是现在褚浔阳分明无恙,并且这西越的天下大局已定,为什么他这神情非但不见轻松,却反而会比来时更加的沉重?

“主子!已经尘埃落定了。”飞快的将心里乱七八糟的念想全部打散,铁方走到他身后,有些欷歔的说道:“南河王世子褚琪炎和罗国公世子罗腾双双葬身火海,西越太子下令焚毁整座寺庙,他的人,已经从前山那边撤出,准备回城了。”

“争什么?从开始就不过一场注定的败局罢了。”风启低声呢喃,言辞之间有的是唯有他自己才能听的懂的讽刺。

铁方没有听清他的话,他却也不想再做解释,只吩咐替褚浔阳等人料理干净了褚琪炎的余党,就直接下了山。

这一刻,他的目光已经盯上了一个人——

荣澄昱。

虽然目前还没有发现什么有效的铁证,但是这个人的一些不起眼的小动作,看似十分拙劣,却分明透着点儿老谋深算的味道。

也许就因为他本身就是个权谋算计的个中高手,所以才更容易嗅到阴谋的味道。

他可以谋定天下,以最犀利的眼光看穿这朝堂政局中的每一个环节,很轻易的捕捉到一个人身上的盲点和弱点,可就是这样运筹帷幄的一双手,这样包容万象的一颗心,他——

永远都谋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

曾经他的执念,是要将褚浔阳困锁身边就足矣,但是现在,他明白——

除非他能最终赢得她的心,否则,他永远也锁不住她。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早一点赶着过来,阻止褚琪炎重蹈覆辙的做下蠢事,可是同样的处境他经历过,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人心里的执着和怀揣的戾气,他不会收手,也不会妥协,更别谈什么适可而止,就算可以抛开这万里山河不要,面对褚浔阳这样无情的挑衅和打压,他为了保全最后的一点自尊和骄傲,也是一定会从她手里要一个彻底的结局的。

这就是他!

这就是褚琪炎!

可是褚琪炎啊褚琪炎,你不遗余力的斗了一辈子,看似机关算计,算无遗策,在她面前终究也只能是一败涂地,因为——

你永远不会懂得她心中所想,也永远不会知道她一生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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