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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抱着膝盖,歪头望住皇帝,“可是爷今年怎么竟赏给我些大红猩猩毡啊、坐褥啊的,反倒不如往年似的赏给高丽进贡的那些席子了?这坐地上啊,还是人家高丽的席子好呢。”
婉兮搂着皇帝手臂,撒娇轻摇,“爷……我再用这些大红猩猩毡,去换往年那些席子呗?”
皇帝都呛得咳嗽一声儿,举拳摁在嘴上,抬眸瞟住婉兮。
婉兮便也嫣然一笑,臻首轻摇,“爷不必瞒我,我心里已经有数儿了。高丽是正月二十八入贡的,按着往年的惯例,那贡物早该送进来了。今年直到这会子还没有,那就是人家不想再贡了。”
皇帝越觉脸热,“他们还能贡什么,不就是些破席子!不要也罢!”
婉兮含笑垂首,手指头勾住皇帝的手指头。
皇帝因生气,那拳头攥得登登的,摁在地下。叫婉兮这么给勾起一根来,其余手指头便也跟着没法儿攥紧了。
婉兮玩儿着皇帝那根无辜的手指头,“爷说得对,不就是些破席子么?咱们又不跟他们国似的,哪儿能吃饭、睡觉都在地下呀?咱们坐有坐炕,睡有卧床,炕上都有的是大红猩猩毡,以及各式各样的坐褥、床褥去,谁稀罕用他们那席子啊?”
婉兮对了对手指头,“都是乡下最普通的民家,炕上没旁的铺的,才铺炕席呢。”
皇帝便也叹口气,“便是这席地坐卧的习惯,他们也是跟咱们中国学的。不过咱们中国席地坐卧的历史,都得上溯到汉代去了,那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儿了!”
婉兮响亮亮地一拍手,“就是啊!所以爷您说,就那些破席子不贡了呗,咱们谁稀罕那它们当回事儿啊?!”
“就是!什么叫敝帚自珍?什么叫夜郎自大?简直就是说他们呢!”皇帝也将巴掌拍得啪啪地响。
婉兮这般,简直像是在哄个不高兴的孩子,哪里还是与六十一岁的天子说话呢~
可是皇帝反倒更为受用,私下里可以尽数放下身为天子的架子去,甚或嬉笑怒骂,任意说尽心中的喜怒去。
云扶便将两只脚在地上欢快地踢踏,“爷说的对,人家就是小国寡民嘛,那些咱们根本不当回事的席子,人家是真的还当成好东西的……能剩下一份贡物来,怕算是给他们节省下不少去呢。”
“爷您看,既然咱们本来就不稀罕,他们还拼命想节省,那咱们双方就也一拍即合、心照不宣罢了……咱们不要了,显示的是天朝上国的大度;反正他们每次进贡方物,皇上还得赏赐回去十倍的好东西呢——正好儿,他们少供一份,皇上就也跟咱们自己节省下一大笔去呢!”
皇帝终是笑了,盘腿揽住婉兮的肩膀,“真是个当家主妇,这小算盘拨拉得响!”
婉兮歪在皇帝肩上,用帕子捂住脸笑,“会精打细算,才有资格当主妇嘛!”
什么贡品,什么位分……这些放在别人那里可能会锱铢必较的,婉兮实则从未放在心上。
在这后宫里啊,永远都只有皇上的心才是最重要。有皇上的心在,这世上什么好的没有?若没有了皇上的心,便是贵为皇后的,到头来又能沦落到什么下场去?
身在后宫这些年,她若到了这个时候,还至于要在意高丽的几张席子的话,那她在后宫这几十年,才真的是白过了;也白费了皇上这三十年的心意。
向婉兮进贡了数年的高丽,忽然在这一年不再贡物,此事在后宫里也掀起不大不小的风波来。
好事者私下里难免都说:瞧,皇上终究没有册立皇贵妃为皇后的心。
语琴和婉嫔等明白人,心下却也都有数儿:便是因为九儿的家世,不能再进一步;可是这后宫里,却也再不会有另外一个人成为皇后。皇上宁愿虚悬中宫,也绝不会再令另外一人站到比婉兮更高的位置上去。
这后宫之巅,皇上是只留给婉兮一人的。
这些后宫里的议论,永常在便在日常陪皇太后说话儿的时候,一点没落,都转述给皇太后听了。
皇太后不由得眯起眼来,“哦?皇贵妃竟如此自信?”
永常在垂首淡淡一笑,“想来皇贵妃娘娘的自信,是皇上给的吧~~说不定皇上早在私下里,给了皇贵妃这样的承诺去。心里有了这样的底,皇贵妃才敢将这样的话给放出风声来。”
皇太后不由得冷笑一声,“她放出这样的风声来,又是给谁听呢?!”
永常在偏了偏首,“如今后宫高位之上的各位娘娘,不是年岁已大,要不就已经都是与皇贵妃感情深厚的去……若说特例,也就唯有嫔位之上才刚刚晋位的顺嫔吧。”
“若是皇贵妃要防,自然轮不到我们这些低位的,皇贵妃也只能是防着顺嫔了。”
皇太后没说话,半晌过后,忽地转眸望向永常在,“凌之……我记着你从前总向着皇贵妃说话来着?”
永常在慌忙站起,“妾身不敢!妾身身在宫中,自然一切都是以皇太后、皇上的马首是瞻。皇太后和皇上都喜欢皇贵妃,要不她也不能身居皇贵妃之位……那妾身自然要追随皇太后和皇上,对皇贵妃心怀恭敬。”
皇太后哼了一声,“别说这些没用的!我要听你的实话!”
永常在慌忙跪倒,“妾身不敢再隐瞒——是因为妾身刚进宫来时,凡事都有皇太后您老人家的庇护,妾身就像躲在您翅膀下的小家鸟儿似的,什么风雨都不怕。”
“可是渐渐地,妾身发现皇太后没有从前那么喜欢妾身了,皇太后仿佛与妾身越来越生分了……妾身难受得真是快要死掉了……”
永常在说着抽泣起来,“妾身用力回想进宫这七年多来的种种……妾身自问从来都是侍奉皇太后倾尽心力,绝不敢有半点粗心。”
永常在抬眸望住皇太后,“妾身最后想到,或许……症结就是出在妾身时常在皇太后跟前替皇贵妃说好话;甚至也曾有意无意将皇太后曾说过的话,大略转述给皇贵妃听去过……”
永常在泪落如雨,膝行上前,将头几乎磕到皇太后的脚尖上,“妾身知道错了……是妾身年少不懂事,自以为是,也太拿皇贵妃当回事,这才触怒了皇太后您去……”
“妾身再不敢了,还望皇太后能再给妾身一个机会,妾身永远是皇太后宫里的奴才,妾身再也不会胳膊肘往外拐了……”
皇太后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永常在的头顶。
“凌之啊,你还知道我喜欢你!从你进宫以来,我何时何事不护着你来着?便是在皇帝面前,我又有多少回替你说尽了好话去……”
“凌之啊,这一方面是我看在你阿玛的面子上。他这些年管着我这畅春园,凡事都伺候得周到,倒叫我与他结下几十年的情谊去;可是事在人为,光凭着你阿玛那么点子情面,不足以支撑你这么些年去——说到底,还是我喜欢凌之你的性子啊!”
“你虽说也是汉姓女,可是你的性子不像那些汉人蹄子,你更像是咱们满人的格格。你泼辣爽朗,敢说敢当,还记得我当年最喜欢叫你‘小辣椒’去不?”
永常在伏在地上,痛哭失声,“妾身如何敢忘……”
皇太后叹口气,坐直,“可是后来啊,谁想到你的性子竟然变了……你也变得跟宫里那些汉女一样,越来越叫我不好琢磨了。”
“凌之啊,我年纪大了,没心思再动后宫里那些小心眼儿去了。我越来越不喜欢那些言行举止总跟我藏着掖着,叫我看不清、猜不透,总是跟我隔着心眼儿去的人。我是喜欢原来的那个凌之,可若是连你的性子也变成那样,叫我每天在自己的宫里对着你,还得猜,那我就真不耐烦了。”
“我知道你以为我是偏向顺嫔和兰贵人,因为她们两个也是出自我母家的钮祜禄氏。可我告诉你,我若只是因为她们的家世,那我早就将你挪出我的宫里,只叫她们两个陪着我就是了!
“我是因为她们两个依旧还是满人格格的老性子,生气都生在脸上,绝不在肚子里绕花花肠子,叫我不用每天猜来猜去的累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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