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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和卧室之间,是一条走廊,走廊向东延伸,设着一个花厅。
贾珂抱着王怜花从浴室里走出来,路过花厅,忽然闻到一股美酒佳肴的香味。他侧头一看,就见一个胖子坐在花厅的桌旁自斟自饮。这胖子脑袋极大,生一撇鼠须,手握酒杯,摇头晃脑,好不滑稽,正是平一指。
贾珂笑道:“老平,怎么来得这么快!”
王怜花本来在装睡,听到这话,从贾珂怀里抬头看去,很快便认出这胖子是平一指。
贾珂和平一指的关系从“平太医”变成“老平”,还是十年前的事。
翡翠宝塔一案中出现了两个真假难辨的大皇子。他二人一个从台阶上摔下来,扭断了脖子,一个体内毒药发作,很快就丢了性命,一前一后死在了皇帝面前,
因为平一指没有诊断出大皇子体内的毒药,皇帝盛怒之下,将儿子的死怪罪在了他的身上,直接就把他打入天牢。后来贾珂从西泥国回来,立下大功,在皇帝面前为他说了不少好话,他才得以离开天牢,重获自由。
当年平一指甫一离开天牢,一度想要收拾行李,回老家开封,只是想到一回老家,又要受丈母娘唠叨欺负,心中很是犹豫不决。他没拿定主意,先去拜访贾珂,向他道谢,后来经贾珂劝说,才决定继续留在京城,如今已经成为太医院里风头最劲的太医,和贾珂也真成为了忘年交。
只听平一指“哈”了一声,说道:“不是我过来得多么快,是你出来得实在太慢。刚刚我遇见那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子,还听见他嘟囔了一句,说你们两个怎么还不出来,不会在里面晕倒了吧这种话呢。”
贾珂知道他说的是小鱼儿,想到刚刚自己和王怜花都做了些什么,不由脸上一红,咳嗽一声,道:“那你等会儿再吃吧,先来给王公子号号脉,看看他中的是什么毒。”
平一指放下酒杯,凝目看向贾珂怀里的王怜花,见他浑身上下,只用一块雨过天青色的棉布裹着,脸也裹在那块棉布里,双目紧闭,似乎是在睡觉,便知道他身上应该没有穿衣服,此刻只怕也是在装睡。
平一指本来想让贾珂把人放在这里,这样他也不用起身,就坐在椅子上,食指一伸,便可以将王怜花身上的伤病查出来,多么方便,多么省事,看完了病,还可以继续喝酒吃菜,此刻见王怜花这副模样,再看贾珂穿着一件小了好几号的丝绸长袍,薄薄的衣料,紧紧贴在他的身上,看上去十分的滑稽。
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过几天身形就换一个模样,多亏这件长袍刚刚做好的时候,穿在身上,格外宽松,因此现在倒还能勉强穿上,衣领大敞,脖子上落着数十个红印,好像刚刚被几十几百只母蚊子示爱了似的。
平一指的眼中闪过尴尬之色,一摆手,说道:“你们先回屋去,我一会儿就去找你们。”
贾珂笑道:“也行,那一会儿我们收拾好了,再来请你。你先吃着。”说着,对他点一点头,便抱着王怜花一路回了卧室。
卧室已经焕然一新,再不见半点小鱼儿留下的痕迹,就好像这几个月根本没有人住在这里似的。
这几个月来,戴冠笙是真以为小鱼儿就是贾珂。直到今天,小鱼儿出门,贾珂进门,两人一前一后,相差不了多长时间,看起来却截然不同,显然这两个贾珂,一个是真,另一个是假。
贾珂和小鱼儿的长相虽然一模一样,但常言道:“居移气,养移体”。贾珂连日奔波,又在海上暴晒多日,和小鱼儿相比,他清瘦许多,面容也略黑一些。他自小出入皇宫,什么皇帝、皇子、王爷、将军、大臣,他都时常见面,心里也不当一回事,眉宇间已然沉着一股威严,兼之一路上和小老头斗智斗勇,死伤无数,双目射来,冷冷如电,颇有杀伐果断的气象,这是小鱼儿怎么假装也假装不来的。
戴冠笙一瞧见贾珂,就知道自己一直认错了人,一面伺候贾珂梳洗换衣,一面向他认错。贾珂倒没怪他,还向他解释小鱼儿是自己安排的,但戴冠笙心里仍十分自责,等贾珂赶去皇宫,戴冠笙也没歇着,指挥人把卧室的被褥都换了一套新的,又给小鱼儿收拾出了一间客房。
这趟小鱼儿回来后,针线上新做的衣裳鞋帽,也都打包收拾好,一并送到了客房去,然后打开库房,取了几样料子,打算等贾珂回来,就让针线上的给他量好尺寸,制作新衣。
贾珂将王怜花放在床上,王怜花在床上一滚,已经从薄布的束缚中出来,他坐在床上,好奇地打量着这间房间。
这间房间十分宽敞,家具却很少。这时虽是下午,但时间很早,强烈的夏末的阳光透过窗户晒在六七种从浅至深的蓝色还有一些冷色系的颜色一起填充出的奇怪图案的地毯上,圆形的原木色小茶几上,并排放着两盏琉璃绣球灯。
浴室里悬挂的那八盏琉璃绣球灯的灯罩上用琉璃贴出了美人鱼的图案,这两盏灯的灯罩上却什么图案也没有,灯罩也是几乎透明的,显然是为了照明才这么设计的。
小茶几旁,放着两个正对着的珠白色圆椅,有椅背,椅座和椅背上都垫着厚厚的垫子,有些像后世的沙发,不过王怜花当然没有听说过这东西。因此他只是有些新奇的看了几眼,然后视线左移,就看见一个原木色书柜紧紧贴在墙上。
这书柜并不是很大,因为贾珂还有一间专门用来办公的书房。书柜上面发着很多书,大多都是消遣娱乐用的,摆得很乱,大部分都已经翻过,还有一些则是崭新的,下面则放了几样很小的古董。
房间中间摆放的是他现在坐着的床,其实说床并不恰当,因为这张床没有床背,也没有立柱,这更像是榻,但是比市面上常见的榻要大上很多,一张床上,起码能躺上三个人。
再往旁边看,就看见一个圆桌。圆桌下面堆放着一截截木头以作装饰,紧靠床头,上面也放着两盏琉璃绣球灯。离着圆桌一米多的距离,放着一个很小的衣柜,贾珂平时的衣服并不放在卧室里,这衣柜放的都是他第二天准备穿的衣服。
除此以外,墙上悬挂了几幅名家的字画,还养着几盆绿色的藤蔓植物。
这间房间的装潢风格如果放在后世,是十分常见的,但是放在这时候,却是十分稀罕的。
王怜花看了一圈,心中非常满意,然后笑嘻嘻地勾住贾珂的脖子,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说道:“这都是你自己设计的?”
贾珂“嗯”了一声,将他揽在怀里,然后抱着他一起躺倒在床上。如今是盛夏,床上挂着蚊帐,躺在床上,正面朝上,也看不见天花板上画的壁画。
贾珂道:“卧室毕竟是我自己住的地方,当然要我自己住得舒服了。我早不耐烦没蚊子的时候,在自己家里睡觉还要设床帐,这样就亮堂多啦。”他侧身翻过来,瞧着王怜花,把玩着他的头发,笑道:“只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王怜花也翻过身来,看着贾珂,微笑道:“对我来说,床的样子没什么重要的,关键是陪我睡觉的人是谁。”
贾珂忍不住笑起来,明明他们相遇以来,日日同床共枕,可是这会儿的心情却是完全不同的。
他望着王怜花,良久,伸手紧紧抱住王怜花,凑到他脸上,不住亲吻,又松开,轻轻抚摸他头发,心中一片平静温暖,笑道:“这些年来,我自己一个人躺在这张床上,时不时就会想着,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和我一起躺在这张床上。现下这愿望总算实现啦。”
王怜花听了这话,心中得意,实难形容。他伸手会抱住贾珂,两人的脸颊贴在一起,他想说,其实这些年来,他也一直盼着能和贾珂躺在一起,相拥而眠,但是最后,所有想说的话,都化为了眼中的绵绵情意。
忽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然后一道声音在外面响起来:“爷,平太医问自己是不是可以过来看诊了。”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
贾珂手上一顿,这才想起自己竟然忘了平一指了,连忙将薄被掀开,将其盖在王怜花的身上。王怜花伸手搭在被子上,对他一笑,说了一声“好热”。贾珂摸摸他的脸颊,然后道:“阿宝,你请平太医过来吧。”
那小丫鬟阿宝便应了一声,一会儿便领着平一指走进卧室来。阿宝跟在平一指身后,手里还拿着一个圆凳,等平一指走到床边,她便将圆凳放在床边,平一指对她一点头,然后坐在圆凳上,王怜花躺在床上,将手从被中伸出,看着平一指伸出一根食指搭上自己的脉搏,这才生出一种自己受了伤的感觉。
平一指摸摸胡子,突然双眉一轩,“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眉头又慢慢地皱起,松开,仰头看天,又低头上下打量王怜花,喃喃地道:“奇怪,奇怪!”
平一指以往看病,往往都是一副皇帝第一老子第二的做派,无论是什么疑难杂症,到他手里,多半能药到病除,贾珂这还是头一回见他这样,顿觉心惊肉跳,唯恐小老头还对王怜花做其他的事情了,忍不住伸手抓住王怜花另一只手的手腕,感到他的脉搏在自己手下有力跳动着,才有勇气开口询问道:“怎么奇怪了?”
平一指道:“奇怪就奇怪在他中的毒上面。”
贾珂脸色微变,忙问道:“中的毒?难道他除了十香软筋散,还中了别的毒吗?”
王怜花笑道:“你放心,我的身体,我自己还不了解么,我中的毒药虽然将我体内内力化为乌有,可是伤不到我性命的,应该只有十香软筋散这一种毒。平太医,你从前是不是见过十香软筋散?”
平一指不知道先前无花提到过他们将十香软筋散放入少林派的饮食之中,才迷倒了少林一帮高僧,将他们生擒活捉。此刻听到贾珂说出“十香软筋散”这名字,心中自是十分惊讶。
正惊讶间,就听到王怜花问他从前是不是见过十香软筋散,便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这‘十香软筋散’无色无臭,味同清水,放入菜肴之中,极难分辨,确实是天下一等一的毒药。据我所知,这毒药来自西域,极为稀罕,可是我先前就在京城遇见过有人中了这种毒药,没想到你也中了这种毒药。”
贾珂眼睛一亮,道:“你快跟我讲讲这件事。”
平一指奇道:“这事有什么好听的?难道给他下药的人你还没抓住?”
贾珂耸了耸肩,说道:“如果我抓住那家伙了,王公子现在身上的十香软筋散不早解开了么。”
平一指道:“也是。”他摸摸胡子,回忆道:“那是七月初的事情啦。”
贾珂心道:“我是六月中旬发现的少林寺的事,小鱼儿差不多就是七月初回到京城的。”
平一指道:“那天我回到家,天色已晚,但是家里却灯火未亮。我想灯火未亮,家里没人,我老婆又去别的地方玩了,心里就松了一大口气,看着我家那扇不知道打开关上多少次的门,都觉得它比平日里看起来好看多了。我推门进屋,打算喝酒庆祝一番。”
王怜花听到这里,忍不住看了一眼贾珂,心道:“他知道自己老婆不在家,就快活成这样。日后我和贾珂相处久了,贾珂会不会也像他一般见我就烦?”
平一指继续道:“我刚坐下,就听到一阵咳嗽声,然后一个老婆婆在旁边缓缓道:‘平先生,冒昧来扰,实在抱歉,只是拙夫被人暗算,危在旦夕,那人还在四处寻找我们,我也只好出此下策,硬闯进先生家中。不知道先生可否出手一救拙夫?’说完这话,老婆婆弯着腰又咳嗽起来。”
贾珂眉头一跳,笑道:“你遇见的那个老婆婆不会是金花婆婆吧?”
平一指侧头看向贾珂,问道:“你认得她?”
贾珂哈哈一笑,道:“我小时候曾经见过她,后来蒙她女儿照顾,才捡回一条命来。”
平一指道:“原来如此,那小姑娘人应该挺好的,可惜,可惜!”一颗大头摇了几摇,叹了口气。
贾珂听他这么说,便道:“你没救回银叶先生?”
平一指点了点头,继续道:“当时我听见她声音,当真吓了一跳,不过听她说自己是来求医的,心里也就没什么感觉了。这几年随着我名气大涨,什么来求医的怪人没见过,这人虽然无礼,但说话还文绉绉的,听起来也是真的有难为之处,我当时就决定不和她多计较了。
我将屋里的灯点着,就看见一个鸡皮鹤发,弓背弯腰的老婆婆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她也受了挺重的伤,因此呼吸听起来颇为沉重急促。我一看她的脸,就知道她脸上戴了一副面具,又绕过她,看她身后躺在榻上的人,就见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双目紧闭,脸上也戴了一副面具,我在旁听他气息,就猜测他可能没救了。
当时我走到银叶先生面前,将他脸上面具揭掉,金花婆婆瞧见我一眼识破他们两个在脸上易了容,也没惊讶,只是站起身来,等我伸手抓住银叶先生的手腕,号完他的脉搏,过了一会儿,她才问我:‘平先生,拙夫是否还有救?’
那是我头一回见到中了‘十香软筋散’这毒药的人。这种毒药并不会要人命,真正差点要了银叶先生的性命的是捅穿他胸口的两处刀伤,但是这伤我还能治。我剖开他的胸膛,将他身上筋脉重新接过,又将他破损的肺缝好,然后问金花婆婆道:‘他身上中了一种好奇怪的毒药,你知道这毒药是什么吗?’
当时她见我剖开她老公的胸膛,吓得连站也站不稳,整个人都快要晕倒,后来见我将她老公救活了,才重新站稳,听我这么问,就回答道:‘这毒药叫十香软筋散。’我就问她:‘这名字倒是陌生,你们是怎么中毒的?’
她听我这么问,就回答道:‘我和拙夫都中了这种毒药,这毒药药性一发作,登时全身筋骨酸软,身上半点儿内力都使不出来。我们两个本来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毒药,又是在哪里中的招。哪想那个给我们下毒的人自己出来承认了。
那是个西域的哑巴头陀。他瞧我们站也站不稳,知道是我们身上的毒药的药性发作了,就大摇大摆走到我们面前,重伤了银叶大哥。他这十香软筋散应该是放在我们饭菜中的,多亏我当时胃口不佳,吃得很少,因此在那哑巴头陀出手的时候,身上还剩下一点力气,就拉着银叶大哥逃跑了。’
他们这种事我是见惯了的,只是对他们中的十香软筋散实在好奇,因此留了他们几日,研究他们身上的毒药,过了三天,药性消失,我也不再留他们了。
哪想到那天我一回家,又碰到了他们两个。他们两个这会儿又中了十香软筋散,下药的还是那个西域头陀,只可惜这次他们没有上次那么好的运气,我伸手搭在银叶先生的脉搏之上,只一下,很快就判断出银叶先生已经没什么生机了,我就告诉金花婆婆说:‘你来晚了,他伤得太重,我治不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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