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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疏弃多年的关雎宫,殿中陈设亦是华贵异常。
镶金衮边的深蓝色的毡毯,绯红色的珠纱帐,锦缎绣纹的榻枕,雾蓝渐变的瓷瓶中盛放着白黄腊梅,淡淡地发出幽香。
旁边红木的案几上摆着一斛绿珠和一斛南珠,新拨来的小宫女绿华和霄月,正跪坐着一颗颗挑拣比对。
阮木蘅出神地望了一会儿,拢住缎织掐花袖子,戴着镂空纹饰金护甲的手,轻轻拈起几片佛手柑皮扔到红罗炭盆里,望着火里卷曲焦黑的残片,不由微微哂笑。
原来这天家富贵自己体会了,却是和旁观的不一样的。
绿华挑了一会儿,拣出几颗大而饱满的在手心,笑盈盈地朝她道,“安嫔娘娘,今天赏下来的珠子都特别好呢,奴婢挑了几颗一样的攒成珠花做成钗子,肯定特别漂亮。”
说着拈着珠子伸手往她鬓边比划了一下,又道,“安嫔娘娘原来是这样好看,原先皇上将您放在宫正司可真真是玉珠蒙尘了!”
为尽快讨好新主人,这新来的小宫女总是能找出一些溢美之词不断夸赞她,左右巴结着一口一个“安嫔娘娘”叫得殷切。
而她自己却还没有习惯这个称呼,这个被景鸾辞赐予“安分守己,恪守妇德”之意的称呼。
反应了一会儿,淡淡地一笑,抽出蓝色瓶里的一株腊梅,一朵朵又丢入银炭盆中,那花遇火,却不像佛手柑皮能蒸出香气,而是冒出一缕缕呛人的青烟。
绿华在一旁看着,望着她左脸上长长的疤痕嘴巴动了动,本想说娘娘有伤不要撩了烟火,却被一旁的霄月拽了出去。
一到外头就狠狠戳她额头道,“你脑瓜里一天想些什么!马屁都拍在马腿上了,娘娘脸上有伤,怎么可以在她面前提那些话头,毁了面的人,心里难过还来不及呢,哪里顾得上打扮,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绿华吃痛地捂着额头,“温太医不是说不妨事,养一两个月便能好全么,娘娘看着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啊!”
“若不在意,能每次都将那药膏扔掉,肯定是心里气极了。”霄月摇头道。
绿华这才有些惊怕起来,探头探脑地往里看了一眼阮木蘅,见她正对着碳盆发呆,悄声问道,“那疤这么骇人,是怎么来的,月姐姐知道吗?”
“听宣和宫殿前侍奉的小公公说,那一日皇上因安嫔娘娘全部招认了和宁将军合谋之事,发了很大的火,盛怒之下要削了宁将军的职位,降至百夫长,安嫔娘娘一力阻止,却激起皇上越大的怒气,当晚……”
她说着越是放低声音,“结果当晚侍寝后,敬事房的太监登记了,也做了侍寝的牌子,娘娘第二日醒来却仍旧跟先头一样不愿意做宫妃,甚至划伤了自己的脸,那一日可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了,让后宫里人议论了好一阵,你怎地什么都不知道?”
绿华听得瞪大了眼睛,愣了好半晌,啧啧感叹,“这娘娘可……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阮木蘅淡淡地听着外间的喁喁私语,原来她在关雎宫的这些日子,宫里诸人是这么传的么?
嘴角一勾,轻轻讽笑一声。
原本她可以任景鸾辞降了宁云涧的职位,而不激怒他,可以不指着他鼻子骂“他们景家各个都是暴君”的,可话就那么出口了。
因为怒不可遏,因为阮府,抑制了太久的情绪,不受控制说出口了,便惹得他砸了一个瓷瓶,瓷片正好爆在她脸上,她便毁容了。
原本她应该注意到宁芄兰那一日的异常,注意到酒有问题。
可事情没有如果,一切的一切,行来的每一步,她都落入了自己织的网中。便是她仍旧不够狠绝,对自己也好,对景鸾辞也好,对他人也罢。
阮木蘅眼底浮起笑意,伸手将那梅枝扔到火里,霎时梅枝被拷出浆,冒着热气泡,烘起更高的烟气。
外头不知何时人都退尽了,开春的细雨好似又绵绵的下了起来,有风漏进殿里,涌动着将火盆里的青烟吹斜到一边,正好呛到了她。
她起身开窗,却是当真下雨了。
雨中一人由太监打着伞从庭院中进来,遥遥地与她对望。
相对之下却更寂寥。
景鸾辞微垂眼皮,一直静静地与她对坐在这锦绣堆中,越发衬得脸色发白,微露出的眼底布满红血丝,遮掩不尽颓靡之色。
他神色复杂地盯了她一会儿,终是出声道,“你的伤该请太医来仔细瞧瞧。”
阮木蘅拨动碳火的手停了停,静静地道,“臣妾本不会以色侍人,何必在意这个?若皇上看不惯,后宫里大有让皇上看得惯的,何必日日前来。”
景鸾辞神色一抑,“你非要这般语气说话么?”
“臣妾这么说话也不是一时两时了,皇上还未习惯么?”阮木蘅抬眼,挑了挑唇。
景鸾辞猛地眸光闪出怒意,压了压,深深叹了一口气,伸手从周昙处拿过一盒药膏,二话不说便掰过她的左脸,捏紧了下颌,蘸了一些药轻轻点涂在她脸上。
阮木蘅一扭脸,干脆被他扶住肩膀,轻轻呵斥道,“别动。”
她便不再动,只低垂着微微颤着的睫毛,好似瓷人一般定住。
那疤痕从眼角处一直斜划下来到鼻侧,因没有好好护理,伤口处有淡淡的黄色,好似发了脓。
景鸾辞落在她脸上的手停住,脑中反复地划过那一日的情景。
当他厉声质问她为何要和宁云涧私谋,若留在宫中,她明明知道,生养死葬,荣黄富贵,三千集一身的宠爱,他都愿意给时,
她凶狠地道,“何必装做吃醋的样子,何必装作对我有情的深情,你所在意的只是皇家的尊严,是对一个人控制的欲望有没有满足,有没有一个让你发泄的地方而已。”
她说她这么些年来只是他的傀儡,年少时因为孤单,所以需要她这个傀儡,绾嫔之事,需要发泄,所以需要她,现在怕寄托恨意的对象没有了,又说什么要留。
他从未真正在意过,尊重过,她只是稍微特殊点的工具而已。
何必末了以“现在愿意给愿意好好待她”的冠冕堂皇的借口拉住她,真是可笑至极。
景鸾辞抽离了手,那皮肤上微细的温度也随之消逝,指尖清凉的药膏弥留,那凉意和她现在的脸上神色一模一样。
“下午,朕再叫温太医来好好瞧瞧。”他道。
阮木蘅淡漠地转脸,“臣妾当真不必。”景鸾辞浓黑的眉毛微微蹙起,沉默了片刻,道,“也罢。”寂寂地起身,又道,“朕今后再不会强迫你于任何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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