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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浓,已是三?更时分。

破阵军南大营,连成模糊一片白的帐子,随着密密匝匝的雨声一顶顶陆续熄灭,昏暗的寂静中,唯有中军大帐后,一顶帐子尤自亮着灯。

帐中一人灰袍贴身,全身湿透,与严修对坐,两人面前的案几上是一卷乌木轴的国书?。

严修眯起眼,视线从案上的国书?转移到面前半夜递牌突访,直奔他营帐的人,搽夹着惊讶和欣喜的目光瞬间凉下,沉了沉道,“姑娘这是何意?”

阮木蘅神色一晃,迎向他骤然发冷的目光,起唇的话又咽下。

她夜雨奔来,一路上心间千转百合,想着怎么迂回怎么委婉,怎么才能?将劝降的话宣之于口,事?当于头?才发现无论什么样的说?辞对于浴血奋战的人都是一种?侮辱,索性摊开卷轴直接道,“严将军必然知道这国书?是什么意思。”

咬了咬牙,难以启齿地接着道,“严将军,将帅不逞一时之勇……”

“姑娘即便是阮灼之后,原来也?不过一介妇人!”

严修扫了一眼,极其不屑地打断她,“严某还?以为姑娘大义,是来和宁将军共生?死的,却不想摇身一变做回了娘娘,来传国书?劝降来了!”

阮木蘅脸色骤然涨红,“我并不是……”她脱口到一半收了话,长呼一口气,“严将军,我此番前来,并不是什么身份,也?不是为了他人,此时破阵军大军尚存,尚可挽救,若归降,如国书?所言,定然能?回到西境以戴罪立功,保全……”

“姑娘说?出如此辱人的话,是觉得我辈畏敌怯战么?”严修一张粗硬的脸猛地一变,眼中的鄙夷转为怒气,再次打断她,“破阵军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既然发兵奋起,便没有退缩二字,姑娘若是为来劝说?,这军帐中不欢迎你,请回吧!”

阮木蘅一僵,来前便知艰难,备好的一箩筐的话哽在喉头?,可景鸾辞只给一日之机,如何都是不能?退的,一咬牙,以硬碰硬地道,“严将军有血性,不怕死,想以命一搏拼个鱼死网破,这份魄力我丝毫不怀疑,可凭着区区四万疲兵,如何能?破朝廷前后合围而来的十二万大军?”

严修猛地目中一炸,“哪来的十二万大军?”

阮木蘅从怀中掏出另一封文书?,道,“将军想必还?不知道,从河西,汾城,绛州,到泌阳,破阵军的后方早已被截空,泌阳程解作为朝廷内应临阵倒戈,控制了泌阳内三?千的抚远军残部,另集拢了三?万大军在泌阳,此时早已领军到洛水荒原,不日便突刺到破阵军后方。”

她不管严修煞白的脸,几乎是以轻蔑的姿态将手中文书?丢出,“严将军若是不信,大可翻翻程解投诚送予朝廷的名单,看一看是否都是抚远军的余兵!”

严修脸色转绿,一把捞起打开,越看脸上越难看。

阮木蘅趁势索性刺破脸面,接着道,“除了后方的泌阳驻军,洛州的炎执带领的七万大军,平定平王之乱后折返后援两万,这几面包抄来的十二万,如此巨大的兵力悬殊,严将军还?认为以一腔孤勇便能?破城么?”

她越说?着,目中越是烧起火,“严将军,时利则进,时不利则退,将士之勇不在暴虎冯河,鲁莽冒险,将军若是孤行己见,我看不但不能?鱼死网破,而是以卵击石,白白去送死!”

严修霎时青筋暴起,猛地以拳击案,“滚出去!”

案上国书?杯盏一应飞到阮木蘅身上,她不闪不避地仍瞪目向他。

严修一怔,松下拳头?,牙齿仍咬的咯咯响,“姑娘不必如此诈我,你不是军中之人,你怎知破阵军不能?陷于亡地而后存?”

阮木蘅皱眉,透目似的盯着他,毫不留情地道,“将军说?的绝地后生?的战略是以洛水灌城罢?”

她说?着闭了闭眼,摇首,“这条计多半被堵死了,我能?知道,郢军定然是知晓的,景鸾辞已派遣人去上游,你们?能?截流,郢军当然可以引流泄洪,谁快过谁还?不一定!”

她看着严修眼中的惊诧,一直高亢的触怒他的语气渐渐的软下来,静了良久,低声道,“退一万步说?,若当真灌城成功,严将军为苍生?,为百姓,守卫边疆半生?,当真能?眼睁睁看得下殃及几十万的百姓,让他们?陪着殉葬?看得下自己守护的被自己一手毁灭?那破阵军誓师喊着的‘反昏立明’岂不是笑话?”

严修咬牙切齿,多次张了张嘴,却辨无可辩,最终是一句也?应对不出口,狠狠盯着她再次要轰人时,大营箭楼上的锣鼓轰隆隆地敲响,负责瞭望的哨兵大声喊着“后方有援军,后方来袭”跑进前头?大帐里。

严修猛地起身,火急火燎地跑出去,不及去中军帐,忙奔上箭楼,约莫四五十十里处,茫茫的荒原上,不见首尾的军队遥遥一片火光,如龙卷风般移动过来,马蹄声和嘶吼声甚至能?穿过细雨清晰地传来。

阮木蘅听声也?跑出去,瞪大眼睛站在帐前,营中人马穿梭往来,慌忙奔走?着穿甲提械,排兵布阵,连召集主将会议的时间都没有便准备出营迎敌。

才开营门,外面浑身浴血的一百多骑兵下马,围着伤重的几人大叫着匆匆进来。

阮木蘅在混乱中还?未上前,便听到继而七零八落地几声,“侯参将出营探敌重伤,快快!找军医”,猛然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在地,挣了挣踉跄着跑过去。

抬上架子的人浑身是血,胸口插着一柄神机□□,几乎贯穿胸背。

阮木蘅周身血液顿失,一瞬间旁边所有奔走?呼喊的声音都不见,好似只听得到侯获一声重过一声夹着血气的喘息声,瞪目看着他被抬进营帐,才不管不顾拨开人跟进去。

夜雨冷风夹杂着人马声在帐外发出奇异的呼号,帐中军医出去后撩帘时,那骇人的风袭来,床头?的火烛暗了暗,苟延残喘地跳动。

阮木蘅控制不住地颤抖,颤目望着侯获纸白发青的脸,勉力睁着寻向她的眼睛,紧紧咬住嘴唇,止住哭腔,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义父……”

侯获微微地一动,猛地瞪大眼睛,像是要说?什么,却觳觫地连咳出声音,热辣的血丝哽在喉咙,哇地吐出一团。

他憋得青紫的脸终于缓和了一些,缓缓地覆手于她手背,抖了抖唇。

阮木蘅眼泪汹涌地涌出,凑近他。

侯获想伸手替她拭泪,却不能?,萎下手臂,“……别?哭……”他满是血的干裂的唇齿勉力一扯,近乎安详地看着她,“我……我死而无憾,对得起……对得起将军……可以安……安息了……”

阮木蘅听着尾音淹没在最后的喘息声里,一声比一声微弱,一声比一声无力,最终毫无挣扎地停止,她身上如石头?一样僵住,静静地坐着。

又一阵风吹进来,案头?火光晃了晃,灭了,只余静似若无滴落在手背上的声音。

外面有人在指挥,有人在奔走?,有器械摇动的声音,有胄甲相撞的声音,这些声响中有一飞骑从城门如一道电光飞驰到营口,大吼着“皇上信使?来营”!

然而还?未允许入营,那人便在马上掏出一卷国书?,高声道,“圣上使?役奉圣上命前来招降,破阵军中若有弃盔卸甲者,不论所犯何事?,一律轻责,戴罪回西境,若抵死顽抗……”

一句未完,一只利箭从营中啸响而出,破空飞入信使?的胸间,一箭毙命,人滚落在地。

宁云涧银白盔甲,森然立在帐前,收了弓,一点点扫视向骤而骚动的军中,沉声道,“军中立旗,有敌在前,临阵脱逃者,杀无赦;叛军降敌者,杀无赦;畏战怯敌者,杀无赦!”

肃杀的军令一出,全场鸦雀无声,血脉贲张的斗志在有进无退下,霎时被激发,全军当下整肃。

然而士气并未持久,天蒙蒙亮时,洛州城头?的战鼓一声声的响起,城上举旗的人穿梭不绝,而后面从后方来的泌阳驻军到了离西南大营二十里处便不再前行,就地扎营,隆隆地应和着城头?的军鼓一齐敲响,才稳定没多久的军中,一时骚乱再起,人心惶惶。

鸣镝和鼓声中,第三?个信使?相继地奔到营前,炮制先头?的方式,对着营门大声念起劝降书?,破阵军照旧射落信使?,顺带惩治了起乱的几人,重新整顿军阵。

可谁都明白,军队出战最重要的是士气,若如此拖下去,面临郢军前后一次次的扰乱军心,势必不战而溃!

如此境况,时机未到,却再等不了灌城,必须先在士气耗尽前主动出击,获得首捷!

宁云涧在大帐中和众将商议毕,犹疑着来到侯获的军帐前,停了停,撩帘进去。

帐中昏暗,阮木蘅呆滞瑟缩在侯获床前,僵硬的姿势不知保持了多久,从背影看竟然似石化了一般。

宁云涧眼眶一酸,几夜未眠的眼角血丝更红,轻步走?到她身后,张了张嘴,那一声名字卡在喉咙。

阮木蘅听到声音,呆了很久,在宁云涧转步待走?时,人偶似的扭转过来,勉力地一笑,“云涧,我在石溪村酿的葡萄酒,义父……一口都还?没喝呢……”

她抬头?向他,比他更见憔悴的脸上那破碎的笑容刺得他一颤,几乎无法直视,忍了忍,低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阮木蘅微微一缩,肩膀有些战栗,又笑了一笑,“既然生?前没有同饮,那现在我们?和他一起喝,好不好?”

她说?着起身脚一软,扶住床,晃了晃头?,解下腰间的酒囊,从案头?倒了三?杯酒,微微地笑着一杯谢地,再递一杯给宁云涧,举着自己的杯盏向他一抬,眼泪滑落的同时,仰头?兀自饮尽。

宁云涧胸膛闷住,想说?什么再也?说?不出口,举杯喝尽。

阮木蘅笑容渐渐停住,再向他杯中倒了一杯,轻轻地接着道,“郢军用计挫士气动军心,我想着你要亲自迎战了,我必然是劝不动你的,那这杯酒就当是为你践行!”

宁云涧悲戚的神色终于动了动,仰头?继续喝完,将酒杯一放,故作轻松地道,“不要说?这么丧气的话,对我有点信心,我宁云涧这么多年还?算没吃过败战!这次也?能?……”

阮木蘅静静地听着,看着他话未尽便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摇摇晃晃地倒地,她双手挽住他,看他倒在她怀里,英气勃勃的脸上残余着震惊和怒气,深远的表情叹息道,“怪我自私也?好,恨我也?罢,无论如何,我都无法看着你……”

后面的话他便听不到了。

阮木蘅从行囊中掏出长绳,一圈一圈地将他绑上,拖到一旁的椅子上靠着,做完这些时,帐帘一动,一人雷厉风行地边叫着“宁将军”边就走?了进来。

阮木蘅回头?,看到严修大惊失色地看着她,两步到椅子前,摇晃着宁云涧探了探鼻息,暴戾的目光瞪向她,失声道,“你做了什么?!!”

阮木蘅目光慢腾腾地移到严修脸上,眼中一片漠然,“三?军不可无帅,所以擒贼先擒王,不是吗?”

她慢条斯理?地整理?包裹,看也?不看他,“皇上给了我一包毒药,我放到了酒中,他喝了两杯,便是这个样子了!”

严修狂怒,反手抽出长刀,“解药呢!”

阮木蘅眼中一闪,轻蔑地笑出声,“严将军果然粗人,宫中的手段是一点儿?不清楚,我既然有心下毒,怎么可能?自己带着药,解药自然是在景鸾辞那里,若我能?及时将他带回去,自然能?解救,若你执意扣下,便等着他死就好。”

严修脸色铁青,大喝道,“来人!”

“你要传军医么?”阮木蘅打断他,“告诉你,没有用的,妇人用的药,恐怕那治疗跌打损伤的军医药石罔救!怎么样?先头?我的提议严将军是否重新考虑一下?”

严修勃然大怒,喝退帐外来人,强忍着怒气道,“果然最毒妇人心,你父亲若泉下有知定然后悔生?了这么个孽子!”

阮木蘅一笑,“严将军,时间有限,我们?不做妇人之辩,你快些考虑,是杀了我和宁云涧一起陪葬,还?是送我出去也?留他一命?”

严修听得惊怒交加,恨不得掐死前面不知好歹的女?人,他不是军中智囊,不由腿脚打转,望了望宁云涧由白转青的脸,捏向阮木蘅的肩膀,咬牙切齿道,“你能?保证将军无虞?”

阮木蘅敛起笑意,忍着肩膀上的虎钳似的剧痛,慢慢伸出掌心,一小小的丹红色瓶子展在严修眼前,她抬目盯住他,“放心,他活,我活,他死,我给他陪葬!”

巳时,原本要出动的破阵军因?军情变动,仍继续等待时机,三?万大军庄严整肃地立在营前点兵。

而一辆马车便在这时悄然驶出,后面一口临时劈木做的棺材,拉着侯获缓缓地出了营口。

严修怒目看着马车从营口奔着城门而去,渐行渐远,神色复杂地怔了怔,甩袍转身。

而他不知道的是,那马车一出了营地的视野,便调头?背向洛州而去。

两日后,泌阳城外的小镇,那辆日夜不歇的马车停了下来,一身形狼狈男女?莫辩的车夫下车,就近找了一家寿材店,换了一口棺材,出钱让店中伙计雇了另一辆车从另一条路和她分道而行。

尔后她在萧条的街道上买了几个肉包,重新上车,晃晃悠悠地赶马继续前行,盛夏连绵的雨停了,道旁树木茂盛,一片浓绿,热风吹起树叶,空荡荡没有行人的路上忽而一阵迷蒙。

簌簌的响声散尽,马车里突然几声连声的咳嗽,她勒马停车,钻进车厢。

车厢里宁云涧已经醒了,锋利的棱角饿了两日后越加锋利,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阴沉地一瞬不瞬地看着车顶。

颠簸了两日,周身一直捆绑着,他的仪容实在不好看。

阮木蘅温柔地将他凌乱的头?发理?了理?,俯视着他的眼睛,轻轻一笑道,“你醒了。”

宁云涧没有凉透的眼中闪过一丝怒气,对望着她,又好似没望进去。

阮木蘅低低一叹,“我知道你恨我,但恨我也?没办法,一切已经结束了!”

她不管他是否在生?闷气,强硬地掰过他的头?,用湿帕子给他擦脸,絮絮叨叨道,“这场仗已经结束了,破阵军受朝廷招降,严修和众将领向朝廷交出兵符,景鸾辞在军中颁布赦免令,扣下几名重要叛将关押待审,褫夺军衔,其他三?万士卒全部赦免……”

“不过破阵军经此一事?,被打散了,分部去各边戍守,戴罪立功。”

“所以你要恨,就恨吧,可以恨我一辈子!但重来一次,我仍旧会这么做!”

宁云涧终于轻轻地一动,抬目盯了她一眼,又望着车顶。

阮木蘅从一个小瓷瓶中倒出几粒丸药,一捏他下巴,自然地道,“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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