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Chapter 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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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伞面，黑色的伞骨。

李初白记得哥舒焕撑过一把这样的伞，差点脱口而出。视线上移入目的却是一双黝黑的机械臂，红伞下是铁涵握伞，明眸点漆。一场大梦，宛如昨日，一觉醒来，他的鼻腔中仍流淌着酒味。

“铁汉姑……”李初白顿住，“铁汉姑娘”是当年他在无邪谷做俘虏的时候给铁涵起的外号，那时二人插科打诨，从来都肆无忌惮。

现在，他又凭什么再这样叫？

“新春佳节，李三公子偏来这荒山野岭。”铁涵瞥他一眼，“把自己喝成这样，也不怕被仇人看见一刀捅死你算了！”

那时候，唐人骂他叛国，寰北人瞧他不起，只有铁涵嘴上刻薄他，实际对他真心关切。李初白眼帘微垂，只叹昨日之日不可留，哑声道：“那真是多谢铁涵姑娘不杀之恩了。”

“这就是你向寰北复仇的原因？”

所指的那块青石碑，上面刻着“容湛”二字，笔画有些僵硬，是不会写字的人努力想要写好，一笔一划地刻上去的。

“……”终究无话可说，算是默认了。他自由自在惯了，没有大哥忠君爱国的包袱；一生顺遂，十几岁的时候就被君上尊以国士，因而也没韬光养晦的城府。若非容湛的横死逼他一夜之间长大，他本无家国之仇，亦无卧底之能。

“铁涵姑娘找我有什么事？”

铁涵目光复杂，缓道：“破军去往西南剿匪之后，又直接被派往西北无邪都护府，过年三顾家门而不入，传为佳话。想来今年开春，赢唐就该向寰北出兵了。”

这种时候李拂星授命领军北上，可见君上攻打寰北之意已决。

铁涵冷不丁跪下，朝着李初白重重磕下头。

“铁涵姑娘！”李初白连忙半蹲，替她撑起伞道，“跪我做什么？君心已决，大战在即，我说了又不算。”

“求李三公子救救狼主！”铁涵有些哽咽，额头紧贴雪面，融化了那一片白雪。“两国战事，铁涵一介女子，无力左右。铁涵现在只望着，望着狼主能够活下来，寰北为末，他为先。”

“你们唐人，有时候精明算计，有时候也不是那么聪明啊！寰北从来都不比大一统的唐国，那是野兽的天下，唐国若真的杀了小狼王，才会挑起众部族一致对敌，并非上策。只有保全小狼王，引那边揣测你们的下一步，相互猜忌，这样对你们来说才是上策！”

铁涵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军人，可她说出了这种“自私”的话。

“你是说，寰北诸王与哥舒焕本就不是一条心？”

“岂止！”铁涵急于证明哥舒焕不必死。“你以为，狼主的腿天生就是残疾的吗？”

几许岑寂，李初白的太阳穴猛烈一跳，近乎抽疼。“你说什么！？”

他想的答案，或许是战场上受的伤，又或许是不慎从马背上摔下来，可他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铁涵遇到狼主那一年，他十六，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师承何方，而他却有一身寻常武修修炼五十年也难以比拟的功力，就像……就像怪物一样。他立足于寰北与西域交接的疆土，后来又带领我们征服了草原上较为庞大的哥舒部，哥舒部的牧民追随强者，愿意奉他为王。他感念于此，将哥舒作为姓氏。”

“可是，人若软弱，遭人欺。人若强大，也会遭人忌惮。”

他从未这么想听一个人过去的经历，本来，他信奉“英雄不问出处”，鲜少关心别人的过去。于是，醉酒后眼尾的三分酡色，加上激动的一点盈盈，让他的眸中含着一汪池水，看什么都如同缱倦有情。

他等不及问道，“那哥舒的右腿……”

铁涵闭上眼睛，顿了顿，“他自己砸烂的。”

李初白呼吸一窒，像是有利爪抓住了他的咽喉。他捏住铁涵的肩膀强迫她抬起头来，目光中迸发出罕见于他的愤意，“自己……砸烂！？”

“狼主得势后，那些寰北贵族谁也瞧不起他。不过也正因为他身后没有家族支持，在那些老贵族看来，他只是个容易掌控的战疯子，也就没有在他初露头角之时杀了他。随着狼主麾下的势力越来越大，这种猜忌就越发明显，他若想活命，就必须暴露他的弱点，至少要让那些大人物知道，他们仍然可以掌控他。于是，在一次宴会上，屠耆王协同其余几位大王，给狼主麾下的士兵扣上不守军纪的帽子，摆明要剥他的权，坑杀他的士兵。狼主自己提出，是他看管不力，自当是他来领罚，如此，正中那些人的下怀。然后……狼主就将大帐里用来装饰的鼎取下，砸向他的右足。”

李初白喉结微微攒动，脖颈上青筋暴起，他绝对没法受那样的委屈，就连听到，都气得浑身发凉。“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三年前吧。”铁涵霜茶色的眼睛直直望向李初白，就像是要钻进去窥探他的内心。“就是这样才保全了他自己，和那个他费了千辛才爬上来的位置。寰北人人崇尚武力，四肢残缺的婴儿在一出生就会被部落丢弃，根本没有人会那样对自己……因此他们也相信了，甘愿残废也要向他们表忠心的狼主，也只有一辈子做他们的棋子。所以，不是什么天狼将星，他的身份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狼主小小年纪被推上那样的高位，实是去做一把利剑，去做一块靶子，刀锋朝外，利刃向他，到头来要有人牺牲，便还是他。”

可哥舒焕不是利剑，靶子。李初白不合时宜地想到他湿漉漉的眼神和软软的脸颊，那是可人疼的孩子。当然他好像也没有真正疼过哥舒焕，与人相处，他一向潇洒自如，独独对着哥舒焕，他变得又胆小又纠结，愣是给自己落上九曲连环的锁，不允许自己的心泄密。

“我本来就是要救他的。”不是为了唐国的利益。

铁涵再次向李初白磕了一头，“狼主今晨被带走了，不日将出发前往边关，唐军将以他的热血祭旗！”

通常三军统领在出征之前，都会杀死活物来祭祀神灵，以求得神灵的庇佑。敌国败将哥舒焕无疑是振奋军心的不二人选。

“我可以救。我用一个人来换哥舒焕。”

铁涵终于抬起头来，“谁能换寰北狼主的命？”

李初白扶着铁涵站起。“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其实，我早有此意，也早就拟好了上报君上的文书。”他从箱子中取出一只精致的木鸟，调动机关，确认方位后，扬袖任其飞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