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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平十八年春。

整个京城从寒冬里完全醒过来,绿意从初初泛起的几点连绵成片,刚下过如油春雨,郁郁青青。鸟啼声三三两两传来,桃花开得正盛,阳光洒在上头,连空气里都升腾起暖意。

沈辞杀进宫那日,就是这么一个难得的好日子。

太子召谢杳至东宫正殿,谢杳便去了。甫一进殿,便见伺候的宫人都退了个干净,太子一身冠服,坐在殿内白玉阶石上。

外头已隐隐有杀伐之声,偏生殿内两人毫不见慌乱。

见谢杳近前,太子眉眼一弯,十分随意地拂袖往一旁点了点,“坐。”

谢杳却只站在他面前,微微低头看他。

太子见状也不勉强,探手将搁在一旁的托盘取来,托盘上是一只金制蟠龙纹酒壶并两只金杯。

他一面慢慢斟着酒,一面同谢杳道:“孤知道这些年你对孤恨之入骨。如今孤时日无多,寻思着有些话还是得同你说开了才安心。”

“当年国公夫人一事,并非孤所为。”

谢杳皱了皱眉,直视着他双眼,见他目光少有的澄澈,不似作假。

“不过一介女流之辈,彼时大局已定,孤还不至不择手段到拿她的尸首逼迫沈辞的地步。”

似是见谢杳仍未全然相信,他又接着道:“那日你在园中收到书信,孤便料到沈辞进城前夜,必得将其母护送出去。孤给了你两盏茶的时间,已是足够。若孤当真要动手,你以为就凭谢盈,出得去尚书府的门?”

说罢,两只酒盏亦斟了满杯,他将其中一杯递到谢杳手中,放柔了声,“杳杳,陪孤喝一杯。就当,是补上新婚夜你欠孤的合卺酒。”

谢杳面色如常,端着手中酒杯,却也只是端着,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杯中的酒,便见太子将他手中那杯一饮而尽。

“殿下,臣妾饮酒素来只斟六分满。”这话的意思,便是不能作陪了。

太子一笑,“杳杳,你终究还是信不过孤。”这句说完,他咳了两声,唇边已有血迹,“你细想想,孤何曾真真想害过你?”

谢杳闻了闻那酒,一股熟悉的桃花香气萦绕鼻尖,分明是她平生最喜的桃花酿——那酒壶,想来是把子母壶。

她想通这一层,太子却是接连呕出几口鲜血来。

谢杳登时有些手足无措,眼见着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来,松开手中酒盏便上前去半扶着他。

“孤给你的那只红锦匣子,想来你也并未打开瞧——里头是传国玉玺。”他声音已虚弱起来,只是强撑着,还带了两分笑意。

“你别说话!”谢杳慌忙用袖子去擦他唇边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今时不同往日,沈辞性情大变,未必会留你。那玉玺你收好了,若是必要,拿着它,可保你一命。”话音至此,已是气若游丝。

他终还是撑着抬眼看了她一眼,想替她将鬓边一缕乱发收到耳后,手上却早已失了气力。

“杳杳,我输了。”

眼前人失了气息,谢杳已是扶不住,索性便跪在那白玉阶石上,半抱着他的尸身,神情木然。

他们成婚近三载,倒是头一次挨得这般近。

兵戈之声逐渐逼近,她已能清晰听见利器刺入皮肉的声响,有宫女在哭个不停,还有宫人跪地求饶,磕头的声音响着,也有些硬骨头的,在谩骂不止。可所有这些声音,都会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

她甚至还听见了突厥语,慌乱的脚步声,最终化成连绵不绝的惨叫。

“传将军令!将东宫桃林烧毁—”

火光冲天而起。

谢杳在殿中,望不见那些开落的桃花是如何打着旋儿被火舌卷上的,却听得到熊熊烈焰吞噬树木的声音。

她心里倒是静得出奇。只是低着头,用袖子固执地擦拭他唇上的鲜血。毕竟是一国太子,走也要走得体面些。

殿门被一脚踹开。沈辞倒提着剑,一步步踏上正殿时,映入眼帘的正是这幅景象。

剑尖犹染着血,划在地上,被拖出刺耳的声响。

谢杳木然抬头望过去。

沈辞亦正冷眼望过来,眼底是未歇的杀意。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的那一霎,过往三载岁月流淌而过,带走了一树一树的桃花,带走了天真烂漫和眼底温柔,留下的只是满目疮痍。沈辞立在她身前,身上依然是一身银白盔甲,却被血染成暗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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