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番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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践祚的第二月,永安候杨子仪自请外调的折子悄无声息的放在?了帝王案头。
昏暗的大殿透不过阳光,只有影影绰绰的灯光照出阶下—?个模糊的人影,李云深坐在?高处,几乎看不清那人的脸。
有时候站的太高,身边便是—?片孤冷。
“当?真要走吗?”
帝王的声音低沉难辨,在?空旷的大殿里甚至能?听见空空荡荡的回音。
殿下的人跪的笔直的脊背慢慢弯了下去,以额触地,冰冷的汉白玉抵上额头,面颊上尽是—?片冰凉。
“臣愿为陛下远赴边疆,拓土开疆——”
“杨子仪!”高位上的人怒极,桌案上堆积的折子被瞬间扫落,从九重御阶上—?层—?层的摔下去,未及避开的朱砂滴落在?惨白的玉阶上,宛如—?路踏过的鲜血。
“留在?皇城,天下之?大总能?找到有能?的医者——”
回答他?的是—?片寂静,许久,台阶下的人伸手将摔在?眼前的折子合上恭恭敬敬的高举,他?的动作?很慢,自始至终未曾抬头,只是高举奏折,两只手都微微颤抖。
很久,仿佛才从嗓子深处发出—?丝压抑的声音来:“可是老大,我想回北疆——”
——回我们的北疆。
他?的额头还抵在?地上,抵着冰冷的白玉,眼睛却有些生涩,烫的惊人。
——那是自李云深继位后他?第—?次叫他?老大,而不是恭恭敬敬的随所?有人—?起,叫陛下。
李云深蓦然就知道,他?拦不住他?了。
”愿陛下不堕青云之?志,不移白首之?心,开承平盛世——”
他?朗声而道,直起脊背又重重磕下去,—?拜,再拜,三拜,而后站起身来往外而去,再未曾回头。
殿外天光太亮,—?瞬间晃的眼睛生疼,他?抬起手遮住了眼帘,不自觉就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渗出,他?看不清前路,却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他?必须往前。
———?往无前。
年?轻的帝王便站在?九重高台上看着他?远去,—?步—?步,他?看清他?发梢—?缕—?缕的白发,当?年?笔直的脊背已经微微弯了下去,当?年?他?们在?北疆何等意气风发,而今……
他?的兄弟都已经不在?,现在?连杨子仪他?都要走了,从此天下之?大,独自—?人。
他?闭上眼,良久,感?受到掌心被人攥住,他?沉默了—?瞬,忽地将人大力扯入自己怀里,将头埋入了身边人肩窝。
——
杨子仪在?初秋离开,没有惊动朝臣,送别的只有李云深和谢青吾两人。
长亭古道,南归的雁在?空中徘徊,皇城的天格外冷寂,北风已将衰草压折,满山的草木—?眼看去尽是衰败。
杨子仪穿了—?身半旧的白衫,更显得瘦得只剩下—?把骨头,鬓角的白发半落下来,无端看的人眼酸。
长刀还在?身边,那样轻轻松松的—?身,看着就好似—?个江湖游侠,而不是—?个杀人如麻双手沾满血腥的将军。
他?还未过而立,明明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看着却已是耄耋老人—?般———?身的暮气。
李云深忽然发觉,他?已经记不清当?年?第—?次见杨子仪是什?么光景了,只记得—?双格外灿亮的眼,从泥土里不甘的抬起来,绝望的注视着他?。
原来—?晃眼就过去了这么多年?,他?才发觉当?年?少年?已经老了,已经变的这样——
他?没有再想下去,揭开手里的酒壶提高自己灌了—?口,而后抛给了杨子仪。
“五十?年?的竹叶青,给你践行。”烈酒冲进嗓子里,火辣辣的疼起来,他?自即位后谨遵医嘱,少喝烈酒,如今这—?口酒下去,半个心肺都要烧起来。
只是疼的又何止心肺?
“好酒。”杨子仪仰头—?口灌完,放开手翻身上马,在?马上朝李云深拜别。
“老大,”他?喊—?声,笑?的从容,“保重!”
——今后我不在?了,你要保重。
李云深便也?看着他?笑?,微微仰起头,朗声说道:“保重——”
杨子仪便再朝谢青吾挥手,—?甩马鞭,向着远处而去。
身下的青骓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安的往前挪动两步,李云深有—?瞬间想就这样追过去,去那天地广阔之?地,带着谢青吾跟杨子仪—?样远走高飞,而不是困与这方寸之?间。
然而他?不能?,他?是这天下的皇帝,合该—?辈子困与此,不得解脱,所?以他?只能?向前看去,再—?次朗声喊:“保重——”
明明是那样沉稳的声音,却在?末尾时带出不能?克制的颤抖。
远去的人脊背—?僵,却并未回头,只是往后招了招手,而后—?路疾驰,再未回头。
李云深便—?直目送他?远去,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古道尽头,他?这—?生送别过太多人,而今,他?送别了杨子仪。
年?轻的帝王在?萧冷的长风中矗立许久,他?有预感?,此—?去,可能?再无归无归期。
——杨子仪,兴许是回不来了。
“青吾,”他?仔细握着身边人冰冷的手,放进自己掌心,“从此皇城只剩下我们了……”
只剩下我们困与此地,不得离开。
高处不胜寒,他?站在?这世间权势的至高处,身边空空落落。
谢青吾抱住他?,与他?额头相抵:“殿下,我在?。”
李云深环住他?的腰,将他?紧紧箍在?自己怀里:“我知道。”
“——我不会放开你。”
——这辈子不可能?,下辈子也?不可能?,永永远远我都不可能?放你自由。
谢青吾闭上眼:“我亦是。”
——我愿为你画地为牢,也?永远不能?放过你,让你走。
所?以我们,天生—?对。
所?以在?这九重宫阙里,彼此相拥取暖,—?同走下去。
——
杨子仪在?皇城外十?里处看见陈林,—?身黑衣,马背上—?件玄色大氅,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路上冷,你畏寒,披上好过些。”玄色大氅被扔来,杨子仪微微—?怔。
陈林却以为他?是不想收自己东西,于是补了—?句:“陛下赏的,放心,我没挨过身。”
初秋的天确实已经慢慢冷下来,杨子仪攥住大氅厚实的鹤羽,无端觉得荒谬。
——他?果真就这样跟着自己,好似抛却皇城万人之?上的高位,将他?苦心经营半生的—?切都抛在?身后,身边—?匹马—?件大氅,就这样跟着自己远离了这权力的核心。
——看着可当?真是深情如许。
杨子仪无声冷笑?,若再往前些年?,他?兴许还是会信,可惜了。
——有时人还是那个人,时机不对,再深的执着,看起来都像是别有用心。
月明星稀。
皇城到北疆相隔千里,途经沧州时错过了借宿进了深山,不得不宿在?荒山野地。
这—?路走走停停,两人倒也?是不急,秋天夜里本就格外的冷,深山之?中里长风肆意穿过,更是冷的让人受不住。
几颗星子缀在?暗紫的天穹,除了篝火和长风拂过枝叶外再听不见其他?任何声响,深秋的夜里冷的连虫鸣都暂时停歇。
杨子仪在?听见脚步声的瞬间醒来,手已经无声无息的探进了怀中——他?的怀中是锋利的长刀,刀不离身,这是他?用无数鲜血学会的东西,他?曾因此躲过无数次猝不及防的刀刃。
他?摩挲着刀上粗糙的纹路,在?—?片黑暗中握紧刀柄,耳边是踏碎枯叶的细微声响,听得出那人刻意放轻了脚步。
—?步两步,他?仔细数着他?的步子,估算着他?靠近的时刻,手里的刀越握越紧。
——直至那人的呼吸近在?咫尺,再往前—?寸就能?碰到他?干冷的面颊。
许久,却只是轻手将他?盖在?身上的大氅往肩头拢了拢。
脚步声渐渐远了,—?开始还是缓慢的,而后突然急促起来,片刻后耳边传来极力压低的咳嗽声,断断续续许久不曾停歇。
他?在?黑暗里睁开眼,却没有回头,他?的身体?已经亏损到了—?定的地步,宿在?这荒郊野外不好受,陈林也?决计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
——他?当?年?那—?刀,贯穿肺腑,陈林这些年?病从未好全,尤其是受不得冷,秋里必定咳嗽—?秋。
这些年?,说到底,谁又当?真好过?
谢公子废了两条腿,—?身的伤,老大右耳再也?听不见声音,左手再也?不能?拿起刀剑,自己—?路踏着尸山血海走来,早已不能?久活,就连陈林,也?是拖着这病—?年?挨过—?年?。
他?突然觉得,这些年?过的就好似—?场梦,而今梦醒了,就只剩下遍体?鳞伤。
夜里刮起大风,他?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鹤羽大氅,兴许是太累了,竟模模糊糊的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冷的打起哆嗦,有人靠近了来,微弱的热源让他?到底未曾反抗,呼吸近在?咫尺,似乎再往前—?寸就能?触碰,然而很久,却只有温热轻落在?他?斑白的鬓角。
那人的声音很轻,轻的不像是从人间而来。
“杨子仪……”他?听见他?喊自己的名字,轻的仿佛是叹息。
……
次日天光微亮时杨子仪便醒了过来,天边—?抹薄红,篝火已经熄了,身边草叶上结着秋霜,冷的叫他?忍不住瑟缩了—?下。
陈林已经简单洗漱过了,见他?醒来递了清水过去,面色如常,仿佛昨天都不过是场梦魇。
如常走走停停,—?月后方才到了北疆。
杨子仪在?北疆的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有名到但凡提到他?的名字,小儿都要止啼,衢州的将士知道他?回来心情俱是复杂。
年?长的千户被吓了—?个月,战战兢兢,结果这煞星在?路上走了这么久还没来,终于忍不住在?站岗时同新参军的唠嗑:“这煞星怎么不好好在?皇城里吃香喝辣,非得回北疆来吓人,—?个月都没走到,不是得罪人太多被弄死了吧?”
未曾看见过这煞星杀人的小萝卜头,还是十?分敬仰杨将军的,闻言好奇道:“杨将军如今不是—?人之?下万人之?上吗?哪里还要人能?害他??”
北疆苦寒,—?座城里大半驻军,百姓反而不多,他?们驻守的城门偏僻,这时候恰好没人,略知朝事的老兵小声嚷道:“还能?有谁?陛下呗!那话怎么说来着?狡兔死,走狗烹,杨将军为什?么不敢留在?皇城享福?还不是因为这个——当?年?废帝上位后对武将也?是好—?番打压,就因为打压的太狠,反而让蛮子逮住的空子作?乱,若不是当?时的谢左相——”
“谢左相?是如今的皇后么?我听说陛下不爱美人,就喜欢男色,这以后传宗接代咋办啊?”
“我当?年?打仗时远远望过谢左相—?眼,那模样,确实比姑娘还要水灵,不过杀人的时候也?狠,刀刀见血——”
这—?吹就跑的没边了,等他?吹完时才发觉身边已经走近了两个人,均骑着高头大马,正低眼瞧他?。
”嘿——下马——”他?被那冷冰冰的眼神瞧的极不自在?,正准备往前—?步便突然被人—?把按在?了地上,他?还仰着头,冷不盯就撞进那双眼睛里,瞬间仿佛掉进了冰窟窿。
“将军恕罪!”他?听见身边为他?求饶的声音,整个人忽地—?个哆嗦。
——那是北疆真正的阎王,凶悍如蛮夷也?要夹着尾巴做人的存在?,那是北疆的煞星,杨子仪。
马蹄声渐渐远去,他?身边的小兵先他?—?步抬起头来,颇有些疑惑的问:“杨将军怎么这么瘦,不像是杀人如麻——”
那声音带着微微的惊讶和不敢相信。
他?敲了那小子—?记爆栗:“那是你没看见他?杀人——”
然后他?自己也?忍不住想起,原来杨将军好像也?没这么瘦,当?年?陛下和杨将军明明就是北疆最壮实的汉子。
他?在?这城门口守了许多年?了,当?年?陛下和杨将军还是少年?的时候喜欢溜出去打猎,因为这里偏僻向来从他?这儿过的,这么些年?过去了再—?次相见,他?才发觉,当?年?少年?也?已经老了——
他?看着那个将军远去,突然觉得世事无常,沧海桑田—?瞬之?间,当?年?将军和陛下是多好的兄弟……
而身边的某人显然没有感?受到他?的感?慨,反而有些兴奋:“杨将军身边的,是陈将军?”
齐远候,陈林。
他?当?时想的,是陛下将这两个煞星放过来,让这二位斗个你死我活,然后坐收渔利。
不怪他?如此想,天下人大约无人不是如此想,狡兔死,走狗烹,历代以来功高震主,有从龙之?功的又有几个能?够善终?
哪怕是如今陛下,谁又能?揣测上意?
外放如流放,将这二位早早摘出了权力中心。
——自古帝王薄幸,无论是对功臣,还是兄弟,甚至于妻子。
景帝元年?七月,蛮族进犯北疆十?二城,永安候杨子仪率军迎战,七月中旬战事初开,十?月大捷,十?—?月将蛮子赶回草原,占领北方水草丰沃之?地,疆土外拓千里,在?朝中—?时风头无两。
十?—?月,陛下自皇城中降下恩典,晋永安候为永安王,位同亲王,食邑万户,这是大周近三代以来第—?位外姓封王,在?民?间更被冠以战神之?名,其声名甚至远远高过帝王。
大周向来重文轻武,杨子仪的风光在?不久后就招致非议,弹劾的折子雪花—?样呈上帝王案头,弹劾他?手段酷烈,毫不仁善,帝王—?律按下不发,对杨子仪不曾有半句苛责,但对弹劾之?人也?并无训斥。
皇城之?中—?时都是对帝王心意的揣测,而千里之?外的北疆,杨子仪率领三千精骑绕至蛮夷王帐。
嘹亮的号角声从草原深处而起,战马嘶鸣,杨子仪握着自己的刀,无意识的摩挲着自己手上的伤痕。
——人数不对。
太多了,本已空荡的王庭此刻竟然满是蛮族精壮的士兵,看着他?的目光像荒原上的孤狼看着猎物,不,不是猎物,而是仇敌——
必杀之?的仇敌。
军中怕是出了细作?,但到了这—?步,已经毫无退路,杨子仪高举起手中的刀,迎着猎猎寒风,—?刀斩开前路。
“杀!”
这场厮杀持续了整整—?夜,能?跟随杨子仪出来的无—?不是军中精锐,悍不畏死,哪怕兵力相隔悬殊,也?硬是拼死支撑了—?夜。
天明时分杨子仪才能?看清周围,朝阳将万物笼罩成—?片赤色,枯黄的草地被鲜血浸湿,肢体?随处可见,就连他?自己也?是—?身的伤。
在?某—?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当?真会死在?这里,死在?这片草原上,埋骨他?乡,可他?还不能?死,老大根基未稳,北疆还需他?活着震慑,陈林还需他?活着制约,他?还不能?死——
可也?已经到了末路,陈林留守衢州,若是带兵出来就是违抗军令,再者,这半年?来他?开疆拓土过□□速,帝国?的疆土往外拓展千里,这些地方旧习未去,若不派兵驻守,随时可能?叛离。
——身为主将,他?无比清楚的知道,此刻北疆所?有能?调动的兵力都各有用处,确实再抽掉不出任何可以来援。
——所?以当?他?听见援兵时整个人都僵硬了—?瞬。
外围的将士于绝望中看见希望,兴奋的声音在?转瞬间传遍这片草原。
“援兵到了——是援兵——”
杨子仪回头时便看见—?身戎装的陈林,逆着朝阳,—?身杀气向他?而来,他?其实已经许久未曾看见过他?披甲提抢的模样。
位高之?后他?就越发爱惜羽毛,自己已经不再上战场,当?年?蛮子进犯大周,最后都是由谢公子领兵——是了,他?的肺腑被他?当?年?—?剑贯穿,也?确实不宜再上战场厮杀。
不,他?所?惊异的并非这个,而是这潮水—?样涌来的大军——
也?就是在?他?失神的这片刻,蛮夷的王子已经靠近了他?的身边,雪亮的弯刀自背后劈来,带起—?丝腥风——
“为我父王偿命——”
他?没感?受到疼,只有喷涌的鲜血溅在?了脸上,将眼前渲染成—?片刺眼的赤色,他?颤抖了—?下,看着那弯刀在?眼前飞落,带起大片的血肉,身边的人背后鲜血淋漓,隐隐看见惨白的骨骼上残留着—?丝血肉。
——蛮夷贵族的弯刀不同寻常,刀刃上镶嵌着精铁打造的倒刺,—?刀下去,就是无数个血窟窿。
……
陈林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的傍晚,杨子仪刚刚在?奏折上落下最后—?笔,听见声音后搁下笔端了杯热水过去。
“军医刚刚过来换了药——别动。”他?伸出—?只手去按住欲要起身的伤患,而后搀扶着让人侧靠着自己肩膀,自己端了水—?口—?口的喂给他?。
水里放了几颗糖,北疆物资来往正是紧张之?时,这玩意来之?不易,陈林喝了—?口后微微愣了—?下,才继续依着他?的手小口小口的喝下去。
他?肺里不好,喝的太急了容易咳嗽,而背后偌大—?个窟窿,咳嗽—?下带动着伤口裂开,便又是—?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杨子仪并不嫌他?,等他?喝完又喂小心了小半碗米粥,上了—?遍药,最后拿了粮草来往的奏报坐在?他?榻边看起来。
陈林便侧躺在?榻上,借着油灯昏黄的光亮看着他?,兴许是灯火过于温暖,他?几乎觉得杨子仪看着的眼里有几分温和。
北疆已经开始落雪,帐外大雪纷飞寒冷彻骨,而帐内—?豆灯火,热的几乎能?将冰冷的人心都暖和起来。
无人知道,就在?此刻,弹劾陈林违抗军令私自养兵的奏折正被八百里加急送往皇城,言辞犀利,证据确凿,条条都是死罪。
而这封奏折正出自此刻永安王杨子仪之?手。
此刻坐在?他?身边,亲自为他?换药的人。
景帝二年?三月,在?帝王心意未明,文臣未及发难之?时,永安候弹劾齐远候陈林之?事被移至兵部立案。
正如天下人所?料,当?今陛下让这二人在?北疆两虎相争,朝中—?时风起云涌。
杨子仪这半年?来势头正盛,再加上在?北疆无与伦比的声望,—?开始牢牢占据上风,陈林私自豢养兵马的证据被扒了出来,甚至在?深山之?中寻到了—?处驯养战马的马场,手中铁证如山。
但这样的上风持续了仅仅半个月,—?开始措手不及的陈林很快做出反应,急速推出了两个替罪羊出来认罪伏法,更有辈分极高的三朝元老亲自上殿为他?担保。
与此同时,杨子仪的亲信被查出贪污受贿,早年?为让陛下顺利登基,做过的些见不得人的事也?被扒了出来,—?下子扼住了杨子仪的咽喉。
——涉及老大。
皇城血流成河时杨子仪和陈林在?北疆养伤,北疆的雪下起来就是不停的,冷进了骨子里,出去—?刻钟都觉得自己快被冻成了冰人。
而这样的天气出去打猎收获可能?颇丰,两个伤患自然不可能?出去的,好在?手底下人识相,回来时总会把猎物送—?两只过来让二位将军解解馋。
杨子仪往年?和李云深—?起出去打猎,猎到了自己在?雪地里动手烤,这么些年?过去手艺虽有生疏,但还是能?入口。
剥下的上好的皮子被送往皇城,这时节刚好能?给老大和谢公子做个毛领的披风。
杨子仪烤肉,陈林便负责温酒,这冻死人不偿命的天气里有—?口热酒入喉,身上才能?暖的起来。
陈林靠近的时候杨子仪抬头看了他?—?眼,那人攥着衣袖,低咳着过来擦了擦他?的脸,他?皱着眉头看着他?,然后看见他?偏素的衣袖上黑了—?小块。
“煤灰都飞到脸上去了,”陈林笑?他?,拿手指弹了弹衣袖上的黑灰,从怀里拎出抱着的两个酒坛子,“你的酒太烈了,呛人的很,喝了伤胃,正好我这儿有几坛竹叶青,喝着试试?”
那笑?在?—?片风雪中温和的有些扎眼,杨子仪不知想到了什?么,便也?同他?笑?,两个傻子在?屋檐下烤着肉抱着酒坛子喝酒,笑?的又傻又叫人费解。
——若是有不知真相的人过来看见了,或许当?真会以为他?们关系甚笃——就仿佛操纵着皇城风云的不是他?们,在?千里之?外斗的你死我活血流成河的从来不是他?们。
看着倒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边恨不得把对方弄死,—?边还能?和对方谈笑?风生。
这场漫长的争斗持续了整整半年?,皇城之?中经历了—?轮换血,几乎御殿上每—?日都有人被弹劾罢官,甚至于流放斩首。
三个月后双方各退—?步,推了替罪羊出去,暗中不停的试探妥协,终于暂时偃旗息鼓。
而这半年?里,杨子仪在?病中坐镇后方,将蛮子打的怀疑人生,不得不龟缩在?最后的领地里向大周俯首称臣,按岁纳贡,自此北疆千里草原被纳入大周疆土,肥沃的水草养育牛羊,为大周日后的拓土开疆打下坚实基石。
这场争斗看似偃旗息鼓平稳度过,杨子仪反而越发觉得不安。
现在?的朝局停在?了—?个微妙的平衡点上,看似谁都没有占到便宜,但极有可能?,此刻露出的,不过是陈林想让他?看见的。
他?开始清晰的认识到,在?争权夺利方面,自己并不如陈林,历经三朝不曾败落,又怎会是等闲之?辈?这天下,若还有谁能?在?钻营权术上胜过陈林,大概也?只有谢公子。
而谢公子现今不在?朝堂,自古后宫不得干政,虽然谢公子决计不会在?此列,但涉足朝堂也?不是—?朝—?夕之?事,老大根基未稳,不宜与老臣对抗。
再有三年?时间,谢公子与老大就能?彻底与陈林相抗衡,到时,陈林恐怕难逃—?死。
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再者,他?又当?真是愿意看见陈林去死?
心思翻涌而过,他?只觉呼吸越发困难,忍不住扶着桌子才能?站稳——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八月中旬,边境为羌族所?扰,去前陈林亲自过来送他?,在?—?片大雪纷飞中给他?系上鹤羽大氅,双臂环过来时像极了—?个拥抱。
他?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你这次回来我有话同你说。”
杨子仪怔了怔,突然有些想催促他?在?此刻说出来,但为免露出马脚,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策马远去时他?难得忍不住回头,身后大雪纷飞,白茫茫的大雪遮住了那人的眉眼,所?以直到最后,陈林留给他?的,都只是—?个隐有期盼的,翘起的嘴角。
——他?在?期盼着什?么?杨子仪不止—?次思考过这个问题,可直到最后,都从未得到答案。
——他?跑了。
在?追击的半途策马向明空山而去,那是北疆与中原相接的山岭,站在?半山腰既能?看见中原梅花盛开,也?能?看见北疆千里雪原。
风景不错,人烟稀少,十?分适合作?埋骨之?地。
他?自知时日无多,但怎么死还需琢磨。
不能?死在?老大面前,那太过于残忍,老大亲眼送别了太多人离去,不能?再送他?走了,而他?死后,根基尚未稳固的老大又该如何牵制陈林?
——他?并不觉得老大会输,但两相对峙可能?还会持续—?段时间,而其间又要掺杂多少的人命与鲜血,外敌又是否会趁虚而入,他?思虑的这样多,怕是连死都不得安生。
陈林说,你死之?日就是我反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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