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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朝再次开口时嗓音忽然有些涩。分明她并没有哽咽过,但偏偏有些沉闷。“谢父皇,那儿臣直言。今日亲王无故滞留京城参政,明日藩王便有理由举兵造反。三年前二皇子晏平之乱,便有封地藩王趁乱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扬言入京,父皇您忘记了吗……”

她后面那句“正因您太过宠溺以至恃宠生娇”之类的还未说出来,肩上一轻,那只手忽然被重新挑起来。

没顾着是手心手背,结结实实矮了第三记。虎口附近骨节处痛意钻心,比方才掌心挨打要尖锐得多。她双唇未合,终于溢出一声低低的闷哼,但已迅速咬唇,将所有声音又咽下去。浑身发冷。

“你拿信王跟晏平比?”

信王立刻抬头要说话,皇帝示意他闭嘴,又看着晏朝说道:“既然你要比,那朕便也不得不说一句,你的东宫,也是晏平仅住过一晚却仍然求之不得的。有逆心者,当诛。”

晏朝忽然窒息。目光有些错愕,顿然觉着整个身子都僵硬发颤。

皇帝是听得懂她的意思的,可他仍然是挑了一个最刁钻的角度,面对两个儿子,维护一个,伤害一个。

不,她还有话没说。

她没接皇帝的话,径自继续说道:“再者,信王入户部弊远大于利。一则违背祖制,扰乱朝纲,二则户部仅有一人丁忧,候补官员本有定数自由吏部安排,如今堂堂信王插足进去,岂非让人议论朝廷连用人都短缺以至于亲王充数。三则户部长官李尚书乃外戚之家,即便父皇信任李家,难道要让他人议论是否应当避嫌吗?四则,父皇这般处处为信王着想,便忍心看他因此被毁了名声,在史书上留下恶名吗?”

徐桢大约也是这个意思,但他的奏章远比晏朝言辞激烈,自信王上升到祖先,从户部扩展到整个大齐,洋洋洒洒数千字,面面俱到。

下一记戒方打到手上时又重是掌心,她那一瞬间觉得手很烫,脸也烫,以至于眼前晃了晃,竟有些眩晕。

她勉力继续开口:“儿臣如今不以储君身份谏言,若父皇觉得儿臣言辞不妥,自可如寻常父亲一般训斥责骂,传出去仅儿臣一人失礼,不伤及众臣拳拳忠君之心。只是……如今儿臣仅以孤身劝谏,来日若群臣存怨,父皇如何应对?”

这个时候,皇帝其实并不愿意闹得太大。

皇帝沉默不语,良久转身。将戒方随意往桌子上一扔,素面朝下,正面几行小诗中,“无情竹”③三个字格外明显。

清脆的响声在殿中一荡,惊得两人心底俱是须臾忐忑。

晏朝默默收回手,大半只手已没了知觉,却一动也不敢动。

她余光瞥到信王有些不安,正要开口,皇帝却忽然问:“眼下年关,信王府还忙么?”

信王忙答:“回父皇,有王妃操持府里,一切井井有条,不算忙。”

皇帝嗯了一声:“户部有李时槐朕很放心,你也不必再去忙活了。现下有了儿子,该顾着些家,得闲了进宫陪陪你母妃。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也不要结交了。”

信王明白皇帝的意思,心下一凉,才发觉不知何时皇帝的心思忽然就变了。但一时也不敢多说些什么,只谢完恩便在皇帝示意下起身了。

“太子也起罢。”

可晏朝却仍旧不敢动,果然紧接着便听皇帝说:“你既然常念着孟淮的恩情,便该勤勉修身才是。你今日做派,便是对九泉之下的他最大的羞辱。他是你的恩师,荣辱与你俱为一体。你若再犯,孟淮连哀荣也保不住。”

晏朝心底一凛,应了声是。

“你是太子,御前失仪最不应当。近年关朕也不愿太过苛责,便赐你三十记戒方,回去面壁思过罢,潜心抄一抄四书,好好领悟,年前也不必再出来了。”

晏朝恭敬谢了恩。心知皇帝是打算亲自收拾残局了,监国期算是至此结束,她只是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结尾。

不过也好,她确实很累了。

那三十戒方是计维贤手下人行的刑,那小火者看着年轻面生,力气也大。三十记至后半段她竟已当真昏昏沉沉,像是要疼晕过去。

被扶上轿子时她迷迷糊糊还在想,自己最近怎么愈发娇气了。

外夜色已逐渐暗下来,各处都点了灯,时不时一盏火红色的,缀在黑暗里,格外喜庆温暖。

轿子仿佛行了好长一段时间,她靠着轿壁,掀开一点点帘子,轻轻唤:“梁禄。”

梁禄应了一声,走近她,听着她声音有些轻飘。

晏朝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始胡言乱语:“……方才信王提到李贤妃,说她有眼疾的时候,我看到陛下动容了,他都能心疼陪伴他多年的妃妾……可是我母后呢?梁禄,我母后呢……她那样温柔的一个人,坐在中宫位子上近十载,除了那冷冰冰的悼亡词夸她一句温婉贤淑以外,还有多少人记得她……”

她忽然低低啜泣:“我记得我的母亲,可是她已经不在了……我连爹爹都没……”

梁禄心惊,连忙压住她的话尾:“殿下,还没到东宫呢,很快了,您别急!”

梁禄吩咐了轿夫走快些,可里面仿佛神志不清的晏朝却忽然又在同一条甬道入口处让停下。

那条宫道距东宫不远,但却尤为冷清,因行人少,索性连灯都少了一半。晏朝从前喜欢晚上去走一走,静静心。但此刻天冷,又还下着雪。

可无论梁禄怎么劝她都执意要停。梁禄轻叹一声,只好顺着她的意。

晏朝下了轿,身上顿时覆满冷气,她却觉得没有那么冷,皱了皱眉,一仰面,星星点点的凉意迅速在脸上消融。

她问:“下雪了吗?”

“是。”

“哦。”

她点了点头,转身朝黑暗处走去。

梁禄要跟上去,晏朝却说:“谁也别跟着。”

“那殿下拿把伞。”

“……我不冷。”

“那灯……”

梁禄再要问时发觉人已走远,面带担忧地长喟一声,吩咐身边太监悄悄跟上去,但又别跟太近。

晏朝其实是很喜欢雪的,特别是那种铺天盖地的大雪,最好是能将人埋成雪人,眼里只剩一片白茫茫,多干净。

她脚下麻木地走着,手上有些地方瘀血,疼痛和寒冷交加,竟不知先难过哪一个。

心里唯一能高兴一点的是,信王不会再有插足朝堂的机会了。她要一点点夺回来,她应有的东西,不许他人沾染分毫。

晏朝忽然笑起来,笑到鼻尖发酸、眼角湿涩。

“那他们做他们的忠臣,我做我的不孝子好了。”

她想去揉眼睛,却发觉手已经不能用了。

眼睛眨了眨,勉强能看到一些东西。

附近有脚步声,她循着声音一转身,恰好一片雪花落到眼睛里,冰冰凉凉一片。

影影绰绰里看到有灯在眼前。她看了看自己的手,皱眉说:“我不要灯。”

那人将灯举得离她近一点:“殿下,灯我来给您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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