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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怀恩一手撑着床边,一手在内侧压着被子,到底还稳得住。看着晏朝遽然铁青的面庞,他心底暗叹一声,声音微缓。

“殿下您先息怒。应嬷嬷您比奴婢更知根知底,她家中奉养有婆母,多年来孝顺如侍奉亲娘,若有人拿她那老母亲作威胁,她自然不敢冒这个风险。目前宫外的确已有了线索,殿下若要证据,可暗中遣人去东厂找程泰。但东宫里头的事儿奴婢不敢插手,她究竟做了什么,还得殿下自己去查。”

他说得慢,全程都未顾及尊卑直视着她,盯着她脸上的每一丝神情。她紧抿着唇,眉间似锁未锁,整张脸冷淡肃然。

除却方才猛站起来外,并无其余太过激烈的反应。

晏朝又拢了狐裘坐下,眼帘微垂,仿佛在思索他说的有几分真。

脑海里浮现出应氏的身影,平日里一丝不苟,除了从她身上感觉母后之死有蹊跷之外,并没有其他异常。

目光无意间一瞥,竟发觉兰怀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晏朝当即意识到了什么,心下一沉,思绪被猛地拉回来。

“你在利用本宫联络程泰?”

她心间忽然清明,那些解不开的迷惑仿佛顿时清晰起来。兰怀恩那些日子住在监栏院,与外界联系几乎隔绝,他要活着能靠的便还是东厂,眼下这时机还当真是正好。

前两日程泰不是还在那试探的么。

她定了定神继而抬头,兰怀恩面上惟余平静,掺杂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恐。

“沈微和应嬷嬷本宫自会注意,但如今本宫自身难保,怕是帮不了你这个忙。东厂只效忠于陛下,东宫若与其暗中勾结,便是自寻死路。”她冷了脸,起身已预备提步离开。

“那计维贤将奴婢送往东宫的目的,殿下当真没有再深思过么?”

他看到晏朝身形顿住,却仍不肯看他,不由得目光一暗,又道:“于奴婢而言不过是报复,于殿下而言,但凡奴婢有一分回到御前的希望,焉知您有朝一日不会被扣上与孟大人相同的罪名?”

单看孟淮的结果,废储不是没有可能。

“本宫从一开始就不该帮你,你活该为孟淮偿命。”

她咬牙,知晓自己说的是气话,但终究含了恨意。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布整个局的是信王一派,皇帝的态度已决定了一切。

她小心谨慎在其中周旋,不惜以自身做饵,才挽回至如今这个局面,算是有几分小成就,却也给双方都留了余地。可如今她还是略呈劣势。

“您不会的,”兰怀恩放低语气,却没有先前那般轻浮,他觑着她的身影,生怕再激怒她,颇为认真地说,“奴婢在御前时间不短,许多事也都能看明白。您羡慕信王的恩宠,可这里头除了信王自身原因外,计维贤也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环。可殿下一直在矛盾,您清楚自己若一直孤立无援,情势必然越来越差,可又不屑于拉拢宦官。”

“便如现在。您肯救奴婢,多数原因应该都是怕计维贤一人独大。可奴婢自己呢,不仅阴险狡诈还和您结了仇怨,您怕奴婢这个危险人物算计您,可又不能真的袖手旁观听天由命。是以眼下也只能是这个情况。您不肯下这个脸面,只有奴婢自荐枕席……啊不,毛遂自荐了。”

晏朝:“……”

她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转身睃了他一眼:“你倒真看得起自己。”

兰怀恩心下一松,惆怅轻喟:“奴婢们在宫里做太监的,若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这世上大约也就没人看得起我们了。”

“不过奴婢目前在东宫倒是比在司礼监安全得多,还要多谢殿下肯出手。日后等奴婢又飞黄腾达了,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一定帮。至于东厂……殿下愿意去就去,不愿意也无妨,您多警惕着便是。”

屋中静默片刻,晏朝立在那里,不知何时已距兰怀恩又远了几分。

但兰怀恩的目光终于从她身上移开,扫视一圈屋内,窗边搁置着一架妆台。上头的铜镜已蒙了一层灰,再难看出人影,晏朝雪白色的狐裘隐隐约约映在上面,闪出一点明色。

他挣扎着动了动身子,艰难地扯出一抹笑意,忽然开口:“奴婢有一疑问,斗胆想问问殿下,您的帐子里,是有什么稀世珍宝吗?以至于见到奴婢先放了帷幔再喊人。”

他目光并未转过来,是以也没有看到晏朝眼中划过一瞬的惊惶。

晏朝心底拿不准,也不肯露怯,只镇定自若地反问他:“那本宫也有一疑问,小九说你宁愿伤口溃烂而亡也不愿意让人上药,如今周身空无一物的你,又有什么东西是比你性命还重要的?”

她盯着兰怀恩,看到他转头的动作慢了几分,心底沉沉,但毕竟闪过一瞬的庆幸。

可眼下并没有那么简单。兰怀恩或许是想以此威胁自己,真假且不论,只是东厂那边她是否真的要去会一会,需得重新思量了。

兰怀恩怔了怔,笑道:“奴婢再低贱,可还是要脸面的……”

“那你是觉得本宫不用?”

“这倒不是……算奴婢冒昧,殿下别放心上。”他没再多说,敛下晦暗不明的眼神,垂着眼睛看到晏朝的袍子动了动,脚下玄色靴角一转,便知她要离开。

他记得她寻常在人前皆是赤色衣袍,今日换了冷色玄青,锦衣狐裘下的谦谦君子,周身添了份清峻和沉静。他忽而有一瞬间的恍然,总觉着要落一场大雪才配她一身佼佼风华。

“殿下多加保重。”

那人没理会他,径自转身出去。兰怀恩叹了一声,又挪身趴回去,拢了拢身上的棉被,闭了眼睛将头也埋进去,呼吸声逐渐平稳。

晏朝推门出去时梁禄正在外面焦急地踱着步子,看到她出来连忙迎上去,又将她周身一打量,确定没问题才松了口气。她面色尚算平静,只是能清楚地感受到,情绪有些沉郁。

“殿下……”

晏朝听着身后上锁的声音,一边往外走,一边微微摇头:“我没事。”

踏出院门时步子稍稍一顿,一垂眼瞥到腰间的玉佩,佩上金钩和云纹瑗上贯着的玉珠泛着熠熠的光,轻而易举跃进双眸,刺得两眼发酸,恰好一阵微风拂过,心底倏然有些清凉。

迟疑片刻,她迈出那一步,唤了一声:“梁禄。”

“奴婢在。”

她语气却也犹豫起来:“……那日兰怀恩是什么时候闯入寝殿的?”

梁禄脑中一过这几日所查的信息,谨声回道:“回殿下,当日前殿无人时距您醒来中间仅有一刻钟,兰怀恩进殿最长不超过一刻钟。”

现如今提起这件事他仍有些羞愧,晏朝只罚了他月银,其余未曾重责。他知道严重性,只暗暗发誓决计不能再有下次了。晏朝微微点头,心底慢慢思量着。她一向睡觉轻,那日因着病确实有些沉,但醒来前一段时间总记着似乎并没有那般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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