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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梨亭自梦中惊醒,怔怔地坐了一会。
片刻,他微微苦笑,略一收拾,起身出门。
他顺着青石路,慢慢转到一座小院,在院前静静站了一会,轻叹一声,转身要走,正看到少年缓步而来。
月色浅冷,一点风光映照人如夜间鬼魅,鬼是艳鬼,魅是妖魅。他一句话也不说,对方却有所察觉,经过时问了一句,“殷师兄?”
殷梨亭低低应了一声,“去走走么?”
夜已深,两人却都没睡,显然是闲得发慌,少年略一思索,答应了。
武当夜里也宵禁,弟子们和衣睡下了,路上没有什么人,烛火也无一丝,昏昏暗暗,只有人影绰绰,隐约不可见。
殷梨亭问,“我见你心情郁郁,是否为何事所困?”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说,李放听,这次倒奇怪,是他问,让李放说。
李放静默片刻,“很明显么?”
也不明显,他的情绪表露很克制。殷梨亭没有肯定,只是说,“我看得出来。”
第一次有人认认真真地问他这个问题。李放似乎想了一会,才慢慢道,“我只是疑惑,为什么小时候亲密无间,长大反似仇人,我不能明白她们为什么在意那些事。”
殷梨亭说,“因为你什么都有。”
少年止住脚步,抬头看他。
殷梨亭温和地注视着他,“人的欲望是无穷的,你不觉得自己想要什么,你也不轻易改变,是因为你已有了许多。而她们也许不是那样,一旦想要什么,就会患得患失,恨求而不得,恨他人拥有,也很痛苦。”
少年垂眸,似乎静静地思考着什么,他低声说,“我本不该怨她们。”
她们?指峨眉的师姊妹吗?
殷梨亭像是想到什么,忍不住微笑,“原来我们还是很像的,都不喜争斗,我以前就很讨厌那些夹枪带棒式的讥讽,为一点小事争吵不休。”
李放嗯了一声。
白衣青年看着他垂下头,忽然伸手,在他柔软的发顶轻轻摩挲了一下,温热的手掌贴在上面,他轻声说,“我是藏不住心思,而你却太内敛了,少年难免有烦恼,即使表现出来也没关系。你如果不好和她们讲,也可以和我说。”
少年顿了顿,还是没有避开。
他没说什么,对方已克制地收回了手。
李放忽地问,“你想要什么?”
他总觉得对方那番话,像在开解他,又像在说自己。
殷梨亭沉默半响,他少年成名,名利皆不缺,他轻声说,“我想……有人和我这样走走,我们说些话,有时去哪里游玩一番,有时他做他的,我做我的,我们随心就是。”然后环抱他,两人可以说一会贴心话,也可以一起看书下棋。他也偷偷学了很多手艺,会编发,会画眉,会做些小点心。
“你要的倒很简单,”李放有些疑惑,“……听起来,我也可以?”
是你才可以。殷梨亭轻叹,“但不可以。”
他微微笑,“我还是年纪大了,喜欢做这些无聊的事,”他轻轻摸了一下少年的头,“你正是最好的年纪,想做的事还很多,也会遇见很多的人,想要的东西可以多一点,也很合适。”
李放没有说话。
他不算很赞同对方的话,毕竟他其实也没有太多想要的东西,也不明白这些和殷梨亭口中希冀的事有什么冲突。
殷梨亭说,“就走到这里吧,你该回去了,我也要回去了。”
他若有所思,“也不知道怎么忽然走到这里的,明明都是很寻常的事,想来我一直这么幼稚,难怪纪姑娘觉得我不懂,我以前确实不懂,她瞧我一定很好笑。”真像个傻小子,每日里想些什么夫妻情趣,想着恩爱甜蜜就面红耳赤,分明只是对两人相伴之乐心向往之,却不是心系于她。
李放说,“她不会嘲笑你。”
殷梨亭笑了笑,“那算我自己笑自己。”他又一声叹息,微微摇头。他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喜欢这种感情会来的这样容易,明明也不是毛头小子了,还会轻易地因为某个举动,某一刻的悸动而萌发微妙的情感。
最悲哀的是,他实在非常了解自己的执拗,想的越多,反而越想越喜欢,就算得不到,也不会放下念想。而他却没有勇气越出那一步,性别相撞已经让人叹天不成全,横亘在间又是近十八年的岁月。
但他还是想。
脑子里一堆的道理,情感却无法控制。
等到院门前,他才恍然这段路如此之短,已经到了终点。
“可惜了。”
他才轻声说完,李放忽然觉得这场景实在熟悉。
也曾有一个人,送他到院前,然后说了这样一句。
……可惜什么?
殷梨亭以为自己今夜必然睡不着,却发现原来还是容易睡的。
只是梦多。
梦境总是零零碎碎,一会是在这里,一会又是那里。
开始是他和少年交手。那时对方才打败了莫声谷,后者就撺掇着他也上。
他持剑,只能节节败退,青衣少年反握剑,剑锋斜刺,拉开一段银光,雪练似的剑身反射阳光,照出秀丽无双容貌,那双清冷的凤眸仿佛手中剑一般,锐利地看着他。剑气四荡,剑势如摧枯拉朽,凌厉不可当。
少年肆意,那种鲜活与桀骜令人炫目。
然后是纷纷扬扬的信纸,雪片般递过山水,还要伏案提笔的自己,或愁或喜,珍重地将回忆和情感寄于其上。回答常常只有两个字,但以对方的性格,一定有认真地看完。那时他们算什么?他单方面的知心好友?
有时是他才知道纪晓芙传话来退婚的时候。哭得累了,朦朦胧胧看见少年平静的面容,柔软的织物在脸上轻轻拂过,方才意识到还有人在身边。他夜里其实又醒了一次,翻了个身,不再对着墙,看着一边的烛火不说话,长叹一声。
李放睡的不安稳,模糊间听到声音,低声问,“怎么了?”
他下意识去拿了身边的方帕,手肘微撑着床,直起身,轻轻在青年眼周擦过。殷梨亭缓慢地眨了眨眼,有些恍惚。他有时想到以后成了亲是怎样,也许就是身边多了一个人,夜里他如果忽醒要出,夫人也会睡眼朦胧地起身,给他披上大氅。
很简单,但很温情。
殷梨亭握住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把他轻轻推回去,又把锦被压好,他酸涩茫然的心忽然松了一瞬,像是有一点温热熨帖,他松开手,“睡吧。”
无梦亦无忧。
烛火泯灭,明暗变换,眼前场景忽地换作布置简单的卧房,书桌上压着镇纸,半张纸上是未写完的帖,他只瞧见一旁书架上叠放的纸稿,角落是他的署名。厚厚一叠,整齐地放好,字字是认认真真落下的墨迹,还有每夜里点灯写信时摇晃的火焰,映照着青涩笨拙的情思。
原来他真的都看了。
连自己也未先察觉地,青年怔愣着,带着微笑。少年推门而入,手里抱了一床被,卷成一团,抱起来比他头还高许多,他跨过门槛,从棉被侧旁伸出头,皱眉道,“肩伤未愈,你先不要写了。”否则又会牵动肩膀的伤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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