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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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萝抿抿唇,恭恭敬敬对牌位行了个礼,说:“怪不得,您姓宋,而我姓程。”
阿婆也跟着行礼,许久,才复又说道:“你小时候又瘦又小,吃得特别少。阿婆没带过孩子,也许是因为带得不够好,你长得好慢。所以从捡到你之后不久,阿婆就总是小萝卜、小萝卜的叫你。”
阿婆笑了笑,眯起眼睛,望向程萝时,仿佛站在她眼前的,还是当年那个小姑娘。
她说:“后来到该给你办户口了,我一宿一宿地不睡觉,在字典上找好看的字眼和好听的名字。可叫来叫去,还是不如小萝卜顺嘴。干脆,阖上字典,我就想,你跟我姓,就叫宋萝算了吧。谁知要办户口——”
当时的难处一件件袭上脑海,阿婆一笑而过:“谁知想给你办户口,起名字只是最简单不过的一个步骤。后来我辗转在各个部门,说破了嘴皮、跑断了腿,手续怎么也弄不齐全。”
“最绝望的一次,我在户籍科呆到了晚上十点多,人家民警同志实在跟我熬不住,让我先回家等消息。我知道,我这一回家,就等不来消息了。而且你当时才五岁多,我把你一个人锁在家里,我真怕回家看到你。我跟你承诺了,一定让你去上学,我怕我没有办成事情,你会失望。于是,我坐在公安局门口,又饿又累的,就一个人哭了出来。可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我就看到一双粗糙的手,给我递了一张糖饼。我抬头一看,就看到了他。”
阿婆的目光定定落在墓碑的黑白照片上。
一幕幕往事一晃而过,她缓缓说:“那天,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他说,同志,你遇到什么难处了?跟我说。”
“我跑遍了那么多部门,到处是冷言冷语。那个年代,办点事情有多难呐?可他却说,遇到什么难处了,跟他讲。”阿婆的声音有些哽咽。平复许久,她说:“那知道听见他的话,我哭得更凶了。他就坐在台阶上,陪着我哭。到我哭得没劲儿了,吃了他的饼,才慢慢问起你的事情。那天,真是我人生中的转折点。从那天开始,他带着我到处找门路、办手续,往后的一个月,居然顺顺利利的,把所有事情都办成了。没有出生证明、没有收养证明,一个个说明补起来,你居然就可以落户了。”
阿婆转过身,抓住程萝的手,说:“小学招生最晚截止到6月份,5月中旬,我已经站在户籍科,可以正式把你的名字登在我的户口本上了。我一直没改主意,还想叫你小萝……但最后填表的时候,我没写宋萝,而写了程萝。”
阿婆重新面向墓碑:“是这个男人,给了你姓名,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听完这整个故事,程萝也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问:“程先生还有家人吗?”
“没了。”阿婆摇摇头:“他是个工作狂。在分局门口碰到我的那天,是他那一个月以来下班最早的一天。他一直打光棍,分局很多人给他说和对象,他都婉拒了。后来,南方有一次发生了紧急事件,他被抽调过去支援。哪知这一去……就牺牲在了岗位上,再也没回来。后来,他的遗体被送回来了。单位追授他为烈士,可发奖牌的时候,居然一个他家里的人也联系不到。最后,大家捐款给他立了这么个牌位。几年过去,除了我,就再没人来看过他。”
程萝听后,心里压抑得不行。
为什么这样好的人,不得长命呢?
她也明白了阿婆的心愿是什么,于是抱住阿婆的肩膀,说:“我会每月替您来送花、拜祭的。我会跟程叔叔说说话,您有什么想对他倾诉的,我也会替您带到。”
阿婆点了点头,站在程风的墓碑前,久久没有再开口。
阿婆走的那天,恰好入了冬。程萝穿着长长的黑色羽绒服,把自己跟阿婆都裹得像个小粽子一样。
程萝又努力了很久,阿婆始终没有松口,直说让申禹送,说什么也不让她过去。阿婆惯是个好脾气的人,只有这一次,强硬得不像她自己。程萝知道,阿婆是不忍心拉长与她道别的战线,长痛不如短痛。
当天,申禹按照约定坐私人飞机送阿婆去法国。段绪、林山河、林瑞阳都到机场去送她。
收拾东西、准备行程的这段日子,阿婆每天都要跟他们几个嘱咐,程萝爱吃什么、讨厌什么,平时的作息是什么样子。即使知道他们是她的爸爸、哥哥、名义上的所谓未婚夫,她依旧控制不住地喋喋不休。
今天,几个男人像约定好了,谁也不说话,远远跟在程萝和阿婆身后。
离飞机起飞还有一段时间,阿婆带着程萝在椅子上坐下,看着外面一架架庞然大物有序调动,长长叹了口气。
“小萝卜,”阿婆拍了拍她的手,说:“其实那天的故事,还有一半,阿婆没有讲完。我本来不想讲。可今天,觉得告诉你也无妨。”
程萝点点头:“阿婆,你说吧。”
阿婆酝酿了很久,说:“你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回,程风来家里看我。自从你上了小学,他总是过来,有时送点粮食,有时送几个本子,东西送到了,他通常坐都不坐,就走。他知道,我自己带着一个非我亲生的孩子,日子本就不好过,邻里邻居的,更是容易传出话柄。所以每次他都穿着制服过来,像包联慰问困难群众一样,给咱们送东西。可有那么一回,他来了以后,吞吞吐吐地半天都没走。到最后,他实在被逼到那份上了,一咬牙一跺脚,问我,要不要跟他搭伙过日子。”
程萝怔了怔,没想到热心的程警官,居然跟阿婆还有这样的情愫。
但阿婆如今都依旧美丽优雅,同龄的异性为其倾倒,也在情理之中。
阿婆说:“当时我带着你,哪敢去给人家当累赘?我的顾虑太多太多了。况且,当时的我虽已经一把年纪,却不知这事儿该怎么应对,索性胡乱就给拒绝了。他没说什么,只是连连道歉,说是自己冒昧,唐突了。那之后,他就很少过来了。他去南方支援的事情,我还是从其他的警察同志那里听说的。再得到他的消息——就是死讯了。”
阿婆叹了口气,含着深深的无奈:“这么多年过去,我总在想,如果我当时答应了他,相处试试,也许……也许他就不会死了。兴许,如果他有了牵挂,去南方支援的时候,心里也能少些以死殉国的决绝——”
“阿婆,程警官是个好人,无论是否有牵挂,他都会为百姓拼命的。”程萝握住阿婆的手,拼命想要安慰她:“就像那天晚上在分局门口,他帮了您一样。他就是这样的热心肠。也正因如此,才显得特别可贵,不是么?”
“也许吧。可是于我,却是大半生的遗憾。”
阿婆讲完自己的故事,回身看了眼段绪。
那年轻人架着腿,一副放荡不羁的样子,坐在林山河面前,丝毫没有一点小辈的谦逊。
可这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目光却始终落在程萝身上,仿佛所有的情绪都系给了她一人。
阿婆心头软了软,说:“小萝卜,阿婆只希望,你别重蹈阿婆的覆辙。那天阿婆没有接到你的电话,阿婆知道,你着急了。可是当你们俩从门外冲进来的时候——阿婆看见小段拉着你的手,冲在你前面,满头是汗,衬衫也湿了一片。在看到我之后,他的眼神才稍稍有所缓和。就好像,就好像他比你还着急一样。阿婆看得出,他对你好。”
程萝闻言,立即垂下眼帘。
许久,她浅浅说了一句:“阿婆,我也感受得到。”
“你感受得到他的好,那你自己呢?”阿婆轻轻躬下身子,直视她的眼睛:“其实这么多天,阿婆看得出,你也在意段小子。只是阿婆看不懂,不知道你心里在顾忌着什么。讲了这么多,阿婆只希望你能放下顾虑,勇敢地往前迈一步。就像你做节目、拍电影一样,不管能不能成功,总要拼一拼。不然等你到了阿婆这个年纪,还要在这里酸酸地后悔,没把握住喜欢的人。”
程萝避不开阿婆的目光,只好回望回去。
面对这种事,她的确有大把的顾虑。
可现在身在离别关口,她又不想让阿婆失望。
纠结良久,她郑重地点了点头:“阿婆,我答应你,我会认真想。”
“乖孩子。”阿婆摸了摸她的头,垂眸看了眼腕表,然后站起了身:“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阿婆该走了。”
程萝听得懂弦外之音,跟着站起身,重重点头。
阿婆的行李早已经在飞机上放好。申禹搀着阿婆,一步三回头地跟大家道别。程萝和阿婆都没有哭,倒是他红了眼圈,偷偷拿袖子抹了几滴泪去。
终于送走阿婆,坐在段绪的车上,程萝有些怅然,觉得这段被关怀的日子就像一场梦一样。现在阿婆走了,她的心里也塌陷了一大块。
忽然,手机响起微信的提示音。程萝赶紧掏出来看,果然是阿婆的消息。
阿婆说:生命就像一场充满了未知的旅途,而我们就如同一起探索的旅人。我们本来孑然一身,结伴同行,又比旅人拥有更深的羁绊。小萝卜不要难过,要更幸福地生活下去。因为现在,我们都该回家了。真真正正的回家。
程萝放下手机,在心里默念,阿婆,我答应你。
阿婆的飞机是一早起飞。程萝回到家时也才中午而已。平日里照顾阿婆的阿姨依旧到家里给她做饭。因为阿婆不在的缘故,得了林瑞阳的嘱托,阿姨特意多做了好几个菜,还留下陪程萝一起吃。
只是阿婆不在家的第一天,日子虽照旧,程萝却依旧有些不习惯。
中午吃完饭,下午她便带上冯好去了《审讯》的剧组——她想让自己忙一些,好尽快走出离别的阴霾。
经过两个月紧锣密鼓的拍摄,导演、演员和整个团队都已经培养出了相当好的默契,几位主演非常在状态,程萝去探班的这一下午,已经遇上了不少的一条过。再加上这部电影主要都在棚内完成,也没怎么受寒冷天气的影响,因而拍摄过程十分顺利。
然而跟着剧组忙活了一下午,回到家,家里是空落落的,心里好像也是空落落的。
程萝早早洗完澡,坐在客厅也不知道要干点什么。她索性站起身想回卧室尝试早睡,谁知刚迈出两步,门外却响起门铃声。
她家鲜少来客人。她顿住脚步,问:“谁呀?”
“阿萝,开门。”
是段绪的声音。
程萝怔了怔,走过去拉开大门,见他穿着一件及膝的黑色大衣站在门外,头发拢得一丝不苟,身上仿佛还卷着公司忙碌的气息。
程萝侧身给他让路:“你怎么来了?”
“今天下班早,一个人呆着无聊,找你看电影。”段绪扯了扯嘴角,进门换好鞋子,随手把衣服挂在一旁。
程萝看着他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地从冰箱里取了啤酒,坐到沙发上,熟练打开她的投影仪,便柔了柔眼角:“你怕阿婆不在,我不适应吗?”
段绪早习惯了她这有一说一的性子,于是也不避讳,大大方方点了点头:“是啊,我好不好?”
他拍了拍身旁的一小块沙发:“还不快来坐。”
程萝把他的衣服收好,走过去窝在他身边。
随着龙标出现在屏幕里,他听见她浅浅说了一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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