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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戈德,你真觉得可以信任他?”绯娜扔掉笔,端起手边的葡萄酒啜饮。干掉骸骨将军之后,帝国的狮子经历了一个难熬的黎明,之后灰胡子的药剂渐渐起效。她从高烧,炎症,虚弱中恢复过来,两日以后便可跨上战马。只是如今她看上去和重病之前颇有些不同,究竟是哪些,伊莎贝拉无法断定。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她只是瘦了,仅此而已。伊莎贝拉盯着绯娜琢磨。落湖镇的黄昏充满暑热的氛围,绯娜命管家将她办公的书房安置在庄园二楼东侧,这里的外墙壁在尸潮中损毁,此刻带有湖水味道的湿润晚风正越过崎岖的墙缘灌入,吹得绯娜面前的纸页哗哗作响,也翻开她衬衣的领子,因消瘦而突起的锁骨上方,下巴上逐渐愈合的刀伤被夕阳照得粉红醒目。

“在想什么?”她靠向座椅,将穿了长靴的腿“咚”地搁到漆面鲜红的书桌上,在她自己刚刚签署好的文件上留下鲜明的痕迹。文书是伊莎贝拉亲自起草的,内容无非是些修补围墙,照顾伤员等无需文件,大家也会照办的事情,但绯娜坚持要把它们写成帝国式的文书,且嫌弃威廉少爷与管家的字迹全都太丑。没有印章,她便逐一签字,尔后令仆人把公主御令张贴在庄园最显眼的地方。帝国小镇的居民认识字的最多不超过一半,而能将御令完整念出来的,两只手也能数得过来。伊莎贝拉觉得绯娜喜欢流民们聚集在自己的御令底下,东拼西凑解读其上文字的情形,将之当做没有戏剧,角斗,歌舞陪伴的流亡生涯唯一的娱乐。

“一箭射死了尸王,从此爱上了扮高深?要我说,还是从前的那个你比较可爱。”绯娜碧眼微眯,打量伊莎贝拉。“危机尚未解除,我只期望您的身体能和想象力恢复得一样迅速。”伊莎贝拉按住椅背,视线越过绯娜,望向绿荫拥簇的道路尽头。侍女敲响房门,轻手轻脚地躬身进来,点燃蜡烛,为烛台罩上玻璃灯罩。天色远没晚到需要掌灯的时候,想来幸免于难的贝里老爷实在想不出更多的方法,向击退尸潮的公主殿下表达忠心。骸骨将军败亡之后,活尸们的表现与伊莎贝拉预料的相去不远,大多都成了冬眠中的野兽,迟钝又茫然。只有曾经攻击旅店的枯目巨人行踪不明,为此,绯娜每日至少派出两队斥候,但伊莎贝拉心里清楚,她所担忧的,远比几头蠢笨的巨人危险。

“太阳落山之前,戈德的小队就该回来。”伊莎贝拉喃喃自语,点灯的侍女被她吓了一跳,颤抖的手触碰火烛,蜡油令她惊呼。她掩住嘴,垂首向伊莎贝拉欠身道歉,将她当做公主驾前货真价实的银狮护卫。想来在贝里老爷的故事中,伊莎贝拉爵士必定专横霸道,一旦惹恼了她,让她向殿下进了谗言,害得贝里老爷到手的爵位从指间溜走,那可真是倾家荡产也偿还不起的大债务。哼,既然是从地窖的酒桶里找到他的,不如就封他做个醉耗子骑士罢。

“没关系,我不会放在心上,忙你的去吧。”伊莎贝拉遣退侍女。年轻的女仆轻巧地带上门,渐远的脚步声听起来与庭院中摇曳的月桂树没有两样。赤月升起,苏伊斯虔诚的信徒们低声吟唱,两日前的胜利给了他们全新的自信,风中的呜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凡人不可理解的神语那古怪上扬的腔调。伊莎贝拉聆听了一会儿,才将视线转回绯娜身上。“你叫我来,不会是真要与我共享葡萄酒吧。”伊莎贝拉拉开椅子,径自坐下。黄铜酒杯就在她面前——厨房的玻璃杯已于尸潮中全数毁坏——伊莎贝拉仍然不善饮酒,于是干脆略过摆放整齐的杯盏与彩绘瓷盘上切成小块的乳酪,端详赏赐它们的人。灰胡子的药剂让绯娜恢复从前掌控一切的模样,杀死农夫一家夺回的狮子金腰带别在她腰间,与她得自贝里家族的亚麻色丝绸衬衣全不相配。

“是时候动身了。”绯娜抱起双手,将酒杯端在身前,半眯的碧绿眸子里满是睫毛的阴影。“当然。”伊莎贝拉接话,偷瞥压在匕首底下的文书。“圣洁的月亮之神,请您庇护您虔诚的子女——”,徘徊在庭院、前庭的信徒们吟唱,其后本有“为他们拂去死亡的黑纱,令灾厄,疾病,痛苦远离他们的身和心”的祈祷词,但缺乏带领的信徒们无法集体吟诵冗长的句子,翻来覆去都是那干瘪的第一句。得了吧,夜夜祈祷,红月依然故我,还不如转而祈求战神,请他的后嗣不要放弃你们,信守承诺带领你们返回她在泽间的封地。

黄昏微热的风摇动盛装奶酪的浅碟,嘲笑伊莎贝拉的幼稚。笑得没错,让她停下来的唯一理由是她的伤病,太后的刽子手仍在路上,磨亮匕首,喂好毒药,无时不刻不想取她性命。假如威尔果真注视着大陆,怎么不派他的黑色军团把这些家伙带走?

“我们需要快马,银币,能干的护卫。”伊莎贝拉把忠诚两个字吞进肚里。“无论要求哪一样,贝里老爷都会生出疑心。”

“那又如何?”绯娜冷笑,“就算心存疑虑,他也无法违拗我。我需要的,只是几个信得过的名字。”说完,她又用那种讨人厌的眼神审视起伊莎贝拉来,活像她是仆人新献上的斗鸡,主人正计较她生了几根尖脚爪,能够踢飞对手多少鸡毛。在我救过她两次,协助她消灭骸骨将军之后,她仍要考验我的忠诚!忠诚。伊莎贝拉暗暗用臼齿咬住那个词,它像荆棘一样刺痛了她。

“图哈,乌勒,所有在最后关头仍然抱有勇气,义无反顾站在正义的一边,放下仇怨,帮助你的人。有良知的人不会背弃伙伴,迭戈虽然退了高烧,还得继续卧床,山姆是个下流又胆小的家伙,图哈的妻子同样派不上用场,尼克尔你更加不会喜欢。自从你的身份暴露,他就再没露过面,八成害怕报复,躲进流氓堆里去了。”

“他们甚至会拖慢我们的速度。人数越多,我们所需就越多,走得越慢,越容易留下痕迹,被身后的疯狗撵上。”她再次举杯,视线未曾离开分毫,杯中稀少的酒液令她颦起眉头。“你觉得戈德怎么样。”

“那个雇佣兵队长?”伊莎贝拉也皱眉。“我只见过两个值得托付性命的雇佣兵,一个是丢了一条手臂的固执老头子,一个是连命也丢了的柏莱人。倘若有别的选择摆在面前——譬如说洛德赛的金币袋子——只有诸神才知道他会站在哪一边。”

“嗯。”绯娜收拢手指,将酒杯捏在手里,铜杯倒映出豆粒样的烛火与伊莎贝拉模糊扭曲的脸,而绯娜的眼神甚至更加难以分辨,伊莎贝拉索性不去揣测,望向她背后蛛网样的裂口。

这下可好了,狮子昏迷的时候,你提心吊胆,待她苏醒过来,你们又跟从前一样,不论你想什么,都被她全部料到,不管你说什么,她都可能反唇相讥。反正戈德也回来了,要是真要打那佣兵的主意,越过贝里老爷唤他觐见不就得了?伊莎贝拉遥望道路尽头,蠕动逼近的橙黄毛毛虫。那是巡逻马队火把的光芒。尸潮退去,绯娜仍每日派出巡逻队,为了肃清镇子周围残留的活死人,提早发现敌情,更是为了警戒不知何时而至的太后追兵。

“你现在就去准备。”伊莎贝拉领命步出绯娜所在的临时指挥室——绯娜坚持要叫那间破了墙壁的房间这个名字。指挥室门外,失去主人的骨旗被挂在墙壁上,就像蓝宫长廊里装饰的那些由她亲手杀死的猎物头颅。从地下储物室翻出来的最后一面满月旗经过反复浆洗,远看几乎和干净的新旗帜一样,眼下招摇地悬在走廊的窗户外面,凡是路过中庭的都能一眼瞥见它显眼的苍白。庭院中央,做完祷告的群众正逐一抬起头来,在伊莎贝拉反应过来之前,有人认出了她,欢呼和掌声的热烈程度远在意料之外,人们脸上的笑容融化斜阳温暖的光芒里。伊莎贝拉深感自己的木讷冷落了他们的热情,正抬起手,思索着应当如何回应,走廊的另一头便响起嘈杂的脚步声。贝里老爷由十来个佣兵拥簇,快步逼近,尽管相隔甚远,伊莎贝拉还是一眼认出他那泛光的鹰钩鼻。

尸潮入侵的夜里,绯娜许下的荣誉,财富,乃至儿子的性命都没能打动这个胆小鬼。眼见逃脱不成,他索性躲了起来。地窖的暗门隐藏之深,就连他儿子威廉都不知道。要不是匆忙之间带入密室的饮水和食物都不够,真不知道耗子老爷还要在他的地下巢穴里躲藏多久,搞不好他打算来个圣灵感孕,生出一窝小耗子,继承他地下黑洞洞的王国。

“贝里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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