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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里燃起了红色的烟火,或者是更远的地方,藏书塔或校场方向飘来的。石室的窗户又高又窄,安德鲁不敢爬上去看。钟声一直在响。铛——铛——铛——一声接着一声,时大时小,时远时近,似乎从堡垒的墓园传过来,又似乎远在守望城内,从市中心集会所的方向,以及东边的苏伊斯神殿传来。安德鲁抱紧胳膊,他不知道那些钟声是什么意思,也不敢询问。守卫就在门口,是阿尔伯特伯爵的人,操着一口傲慢的南方口音,无论安德鲁问什么,他们都假装听不懂。
不止他们,整个塔楼内都是阿尔伯特大人的人。他们把安德鲁从父亲的卧房内抓走之后,直接扔进了伯爵大人做客的塔楼里。客房是石塔内视野最差的一间,只有一张小小的床铺,天花板阴暗的角落里生了苔藓,漏风的石砖在晚上呜呜作响。安德鲁疑心冷风让自己生了病,几天以来,他总是发冷,莫名颤抖。我需要一些药剂。他边抖边想,牙齿格格相击。泽曼学士留下了一些,标签由我亲自贴好,不会有错。我可以治好自己的风寒,我不能病倒,我得站起来,健健康康的,只要我还活着,就是父亲指定的继承人,没人能把我怎么样。
安德鲁再次没来由地打个寒颤。“来人呐——”他抱着胳膊,走向紧闭的木门。门口面传来男人咳嗽和吐痰的声音,也许是那个送饭的家伙,生有一嘴尖牙,眼眶通红,垂下的乌发总是湿漉漉的,身上满是酒精和汗臭味。安德鲁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问过,那家伙反倒嘲笑他是落网的兔子。安德鲁想过叫他尖牙,但随便给人取绰号是不雅的行为,于大公的威严也毫无帮助,至少父亲是这样教育他的。
“您,您好,先生。”安德鲁最后决定使用礼貌的称呼,“请问您,能不能,帮我带些药剂过来,就在我的卧房里,我可以把药剂的名称写给您,先生。”他朝门缝要求,随即意识到尖牙可能根本不识字,自己的请求将会招来怒火。安德鲁朝门板望去,期望自己能够窥见外面的状况。橡木门老旧失修,底部有两个豁口,隐约可以瞥见火炬逐渐靠近的光芒。对了,天色已经发青,到了掌灯时间。城堡里的其他人或许已经用过晚膳,围坐在饭厅的长桌周围,有新烤的面包和热腾腾的香肠与土豆泥。亚瑟大声谈笑,说着他的那些傻话,炫耀他干过的蠢事,莉莉安娜则与以往一样,对一切不满。回忆起继母暗红眼睛里的凉意,安德鲁喉咙发干,把胳膊抱得更紧了。
“听呐,这小子想教老爷识字哩!”尖牙先生哈哈而笑,他的嗓音既粗又哑,隔着门板闻起来也像喝醉了。安德鲁屏住呼吸,假装平静。冷静去说,你是大公的长子,他们的领主效忠于大公,理应听你的,把这个道理说给他听,如果他不理会——我可以闯出去吗?这个想法令安德鲁背后冒汗。我只需要逃出阿尔伯特大人的塔楼。城堡里都是父亲的人,谁都知道我才是未来的大公。当着大伙儿的面,就算是盖伦侍卫长,也不能否定我是黑岩堡的主人。
安德鲁挺起胸脯,深吸一口气,黑橡木门嘭地打开,扇了他一脸冷风。安德鲁冷不丁吸了一鼻子沥青燃烧的臭烟,难以忍受,弯下腰猛咳起来。尖牙先生与以往不同,并未丢下硬面包和冷掉的浓汤抽身离去,反而大摇大摆走进来。安德鲁边咳边抬头打量。火把不在尖牙先生手里,他后面站着一个从未蒙面的瘦高男人,男人举着火把,火把后面还有火把,照亮城堡青色的墙面。
“你们是——”安德鲁话未说完,尖牙先生便弯下腰,一把将他拎起来,夹在腋下。浓烈的酸臭味教安德鲁喘不过气来,他忘了应该要挣扎的,就那么傻乎乎地被尖牙先生夹着,像是一袋没削皮的马铃薯。“王子殿下带到——”尖牙先生讽刺道,他掂了掂臂弯里的安德鲁,似乎跟父亲一样,嫌弃他过轻的体重和纤细的骨骼。“很好,立刻带他走。”莉莉安娜轻声说。她说话从来不大声,但是堡垒里的仆从都畏惧她,很多时候就连父亲,也依照她的建议行事。
“你们要把我关到哪里去!”安德鲁急起来。他撑住尖牙先生油腻厚实的脊背,努力仰起头,去看继母。尖牙先生毫不在意他的挣扎,摇晃身子走起来,转眼间将莉莉安娜落在身后。黑岩堡的女主人神色阴沉,火光让她的左脸与饮过血的眼睛明亮得惊人。将吊坠归还姐姐之后,她坚持将缺了吊坠的项链挂在脖子上,这会儿随她迈步走起来,气势汹汹地摆动,拍打她的高领羊毛衣。羊毛衣的领子高得令人窒息,与它搭配的长裙也是纯粹的黑色,碳色的衬裙从蓬松的长裙底下露出来,大公夫人的快步令它们全部沙沙作响。城堡外,大钟一个接一个的奏响,铛——铛——铛——
“不——”安德鲁哭起来。恐惧彻底代替晚风的凉意,教他打心底里颤抖。他用力拍打尖牙,拿脚踢他,大叫大喊。粗鲁的男人嘟嘟囔囔,把他当成一只不安分的乳猪,用力夹得更紧。“你不能这么对我!你得听我的命令!我是大公的长子!”可是大公已经死了。一个可怕的,陌生的男人在心底回答他,他嗓音阴冷,听上去就是个刽子手。
“你不能这样!”他朝莉莉安娜叫喊,“你不能这样对待我!我的父亲是奥维利亚的大公!”“死去的大公,小笨蛋。”莉莉安娜面无表情地回答。“你以为这座城堡里面,还有谁能够阻止我?我是已故大公的遗孀,他所有孩子的母亲——在律法的角度上我是的——我弟弟的军队驻扎在城堡内,而盖伦侍卫长嘛,早在三年以前就对我言听计从了。”她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冷酷,根本没有悲伤的表演,连虚伪的眼泪也没有一滴。一想到这里,安德鲁就止不住哀伤的抽泣。“我会好好对你的,我一直都很听话,你知道的。一旦我继位,我会听你的,也接受阿尔伯特大人的效忠……”说到最后,安德鲁自己也气馁起来。除了自己,父亲的所有儿子都由莉莉安娜所生,他该拿出什么筹码,才能代替她亲生的孩子?
“月神会祝福你的。”安德鲁最后无力地说道。莉莉安娜大笑,那副狂妄的样子和她全黑的裙服极不匹配。“艾诺的傻儿子。我还以为你是比较聪明的那个,没想到你跟亚瑟一样,也是个笨蛋!”她冷笑,拂动袖子。塔楼的大门仿佛被她的衣袖扇开,晚风低吼着将安德鲁裹住,风里都是烟火的气息,狗在狂吠,他听见马蹄在响,男人又骂又吼,皮靴和金属的声音似乎就在树林后面。忠于父亲的人在和叛乱者战斗。安德鲁转向噪音的方向,那些松柏林又高又密,他什么也瞧不见,但尖牙显得很急切。他一改塔楼内不慌不忙的步伐,夹着安德鲁,几乎跑了起来。莉莉安娜率领她的人马,紧随其后。她僵硬的面容随着皮鞋声颤抖,脸白得像是一尊人偶,眼珠子却出奇地红,让人想起某个恐怖的红色夜晚。陌生的刽子手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按住剑柄,沉默地跟在后面,跟她一样从头到脚都是黑色。后面是其他几个卫兵,都是早年间父亲派给莉莉安娜的护卫,如今却背叛真正的主人,被恶毒的妇人收买了去。
明明是父亲同意你们为奥维利亚的主人效劳,赐予你们身份和财富的!安德鲁握紧拳头,它们就跟他的懊悔一样,毫无意义。如果我再聪明一些,如果我早就料到——就算我站在父亲面前,当面向他揭穿莉莉安娜的阴谋,他也只会指责我。责备我懦弱,没有和强壮兄弟战斗的勇气,缺少获胜的信心,还会嘲笑我心胸狭窄,妇人一般容易听信谗言。天呐,我在想些什么?父亲才刚刚过世,我居然为他从未做过的事埋怨他。我不是他的好儿子,如果我是个好儿子,像盖伦侍卫长一样英勇善战……
悔恨令安德鲁泪流不止,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人再为这个责骂他。那个一直以来都希望他长成一个男子汉的男人永远离开了他,而他也即将追随他的步伐,与他在冥河边相遇。
安德鲁被尖牙一路带进莉莉安娜的画室。在奥维利亚的男主人中,父亲开明又温和。莉莉安娜不但拥有自己独立的卧室,还有一般城堡女主人不具备的书房,而她将其中的一半挪出来,收藏自己的得意之作。尖牙把安德鲁丢进书房后,余人立刻蜂拥而入。刽子手锁上房门,守在旁边,两名护卫则奔向窗边,将垂下的天鹅绒窗帘拨开一道细缝,向外窥探。这帮家伙看起来形迹可疑,像群躲债的,而非杀害大公继承人的凶手。也许他们的目的是秘密处死我,好对外宣称我是遭遇意外,如此便能洗去嫌疑。安德鲁脑子乱糟糟地,眼泪和鼻涕混满面颊。他无暇拭去,转向莉莉安娜,向她求饶。“父亲的棺木在哪里?杀掉我之前,能不能让我见他最后一面?我是父亲的长子,理应为他扶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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