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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你家。”
洗浴间没什么人?,刚到点?收工,千红拍拍发潮的衣裳,擦干脚,踩着拖鞋出去。
段老?板在门口,冷不丁地抛出这么一句。
“六里村,西边的三间瓦房,奔向小康,有猫有狗,有猪有牛,挺好的。”千红说。
段老?板似乎在思考这是什么场景,但能盖起三间瓦房的体面?人?家在县城周边也不算少,越想越抽象,索性?抬抬手,把千红招呼到休息室,客人?在那里休息,段老?板和客人?们各自打了个招呼,带她进了一件空屋,掀开?干净的床单露出脏污的床垫,让千红坐下?,拷问?似的居高临下?看她。
“怎么了?我这家庭成份不好?十八代?贫农呢。”千红没忍住开?了句玩笑,段老?板严肃得像要抓她去写黑材料。那个女人?低头翘起脚尖端详,抱着胳膊冷冷淡淡,也不像是特别关心她家里的情况,给人?感觉别有居心。
灯一个个亮了,段老?板挨着墙摸着开?关,啪啪地摁,把两个人?罩得像置身天堂。天花板上不知道怎么装了那么多灯,比别的屋子?都可怖,像一只只眼睛盯着人?,怪害怕的。
“家里人?身体都好?”
“都挺好的。”
领导来视察的态度。千红搓着双手几乎把皮搓秃噜了,绞着手指,暗想该反守为?攻主动问?两句。
“没事了。”
段老?板又摁掉了灯,把千红泡在黑暗中,像要泡发出她一点?儿隐而未现的观念似的,千红跟上,但段老?板反锁了门,千红只好开?了一个灯,坐在灯下?想段老?板发什么神经。
起来踱步三四圈,在床垫上盘腿打坐几分?钟,把屋子?收拾了三四遍,逐渐困了,想着客人?该都走了,拍着门喊有没有人?来救她。
大瓷瓶子?的高跟鞋踏着有节奏的鼓点?停在门口,千红急忙说:“放我出去。”
“老?板说了,明天再放你出来,在这儿呆着吧。”
“为?什么啊。”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千红听出大瓷瓶子?心情愉快,尤其是来和千红说了几句话之?后,脚步声都变得更轻快了。千红和她素昧平生,反省自己除了胸长得猖狂高调得罪人?,其他?地方都规规矩矩。
和大瓷瓶子?的积怨无处可寻,但大瓷瓶子?就是讨厌她,可见?人?与人?缘分?奇妙,讨厌发酵成怨气,但千红不想和人?结怨,大瓷瓶子?没有害她,她不恨这个女人?。
既然段老?板下?令,千红也没办法,纵观按摩店一众小妹,没一个像她一样胆大包天敢拿花瓶砸段老?板脑壳,她这个刺头被关起来,人?更不敢过来救她。
要是孙小婷和她同事,绝不会见?死不救的。
床单干净,自己身上发潮,千红掀起床单叠好,发现床垫脏得令人?发指,头发,指甲,陈年?的血红和暗色的斑点?,烟灰和粉尘,再铺半层虫子?的尸体。
一旦想到人?与人?就在这上面?做那事,千红心里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富丽堂皇精致的门扉与洁净的地面?,干净清香的床单和床头的熏香都遮不住这床垫,她注视了一会儿,从角落里翻腾,没找到打扫的,只好用后腰系着的抹布拼命地擦,竖起床垫打了肥皂,用一次性?的牙刷刷洗。
要是人?看见?了,必定要说千红怎么那么闲那么有劲儿,精力用不完似的。
拿牙刷刷床垫这旷世奇举没给人?瞧见?,她也真给刷完了,用抹布垫着立在墙边,弓腰扫地擦地,因为?屋子?没有窗户,她也不知天亮了,鸡都叫了好几次,给人?一刀子?抹了端上桌。
“这是大笨鸡,肉实,都是吃谷子?虫子?长大的,和饲料鸡不一样。”
鸡在锅里咕嘟嘟冒泡,一层浮末被捞走,店主撇下?笊篱包馄饨。
鸡汤馄饨,鸡丝凉面?。
少年?冷哼一声,几乎是把碗摔到桌子?上,发出砰一声。
桌那头坐着个穿墨绿开?衫的女人?,目不斜视地看店面?挂着改革开?放的大标语,领袖和蔼可亲的脸正望向深圳。
钱千里在饭店打工,段老?板手眼通天,主动找过来,把钱千里堵在店里没能出去找千红。
店主去后院,少年?愤愤的,又怕店主听见?似的压低声音:“你今天堵着我,我明天就去找,你有本?事找人?弄死我,不然我天天去砸你的店。”
“我来吃饭。”段老?板的意思是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按摩店离这里十万八千里,专程过来吃大笨鸡?
“我姐是卖给你啦?卖了多少钱,我给你还不行吗?”
真不好意思,没用钱,用公道买来的。
段老?板想笑,少年?背地里喜欢他?姐姐喜欢得不得了,明面?上又欺负他?姐,顶嘴嘲笑不说一句好话。年?轻人?总是这样,永远不会好好说话,以为?这是中国?人?惯常的内敛,却?不知道言语伤人?,老?了再后悔没有说几句肺腑之?言,一辈子?循环得像个错误。
“嗯……十万块。”
“你抢去哇,我都打听好了,你那按摩店撑死了三千块就把人?买了,狮子?大张口张得这么大也不怕豁了嘴。”千里愤然撸起袖子?准备把这女人?打死算了,店主突然冒出头:“千里,过来搭把手,眼里都看不见?活。”
段老?板搁下?勺子?:“打包。”
路边的小三轮拉客,突突突地经过她的棋牌室,又经过秀芬理发店。段老?板探出头看,一个女人?系着黄绿色头巾提着行李包站在那里,正拉着过路的一个人?比划着什么,那人?摆摆手。
女人?的脸粗糙,像被泡烂在地里的土豆,暗哑的粗黄面?庞刻着深深皱纹,下?巴尖尖,嘴唇薄薄的,眼睛大得占据了半张脸,泪眼泡子?也没遮住瞳孔亮而有神。穿着显然不合适的一大一小的解放鞋挪着步子?,背后背着大筐,里头扎出一只鸡脚来。
她长得很面?熟,但段老?板一时想不起她认识的数量庞大的人?群中有谁长了这么一张受欺负又很有主意的活泼的脸。
可能是来城里打工的。她收回脑袋,把打包餐盒往膝头放了放。
觉得自己像个幼稚的,刚恋爱的小姑娘。
这算什么?
从窗户撇出打包盒,她扫扫膝盖,端正坐定,绕去高翠萍那里看装修进展,五万块花得算值,想要的都有了,从外面?看来,高翠萍就是有一百个挑剔的心眼也说不出一句不好。
台阶给她换成大理石,水管子?重新铺了,灯也换成时兴的洋气的欧式大吊灯,乍一看不像诊所,像个大酒店似的。
额外附赠了一对布面?沙发,怕高翠萍觉得没排面?,铺了张长绒脚毯。
心满意足地回去已经日上三竿,开?门一看,给她吓退两步。
钱千红踩着凳子?擦灯罩,墙边立着一排水洗过的瓶瓶罐罐,硕大的床垫被洗干净了立在墙角,柜子?底床底一切死角都擦干净了。
“你为?啥锁我了?”千红在凳子?上看见?她,难得能俯视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抹布在手中叠了两叠。
“你在干什么?”
“干活,你为?啥锁我?”千红不给段老?板岔开?话题的机会。
段老?板在门口像看见?了什么西洋景似的眉头直蹙,眼皮都要跳起来了,千红看见?段老?板露出这种表情就感觉愉快,正要往前走,忘了自己踩在凳子?上,砰一声摔得直接跪在段老?板跟前。
凳子?飞倒在地,她抬起头,段老?板正弓腰似乎要扶她,但和她目光对上,人?就双手背后,极不厚道地冷声说:“平身。”
千红不起,索性?坐在地上,把凳子?挪过来靠着:“你还没回答我呢,我上班也好好上了,你这锁我是什么意思?”
“我忘了你在里面?。”
段老?板真可恨。
千红知道自己争辩不过,也晓得段老?板想锁就锁,绝不是什么见?鬼的忘了。
“谁让你打扫屋子??”段老?板问?。
“不行?”
“扫了就显得脏。”
“扫了就干净——”
抬眼看屋子?,段老?板略微吸了一口气:“放回原位。”
千红不能理解段老?板的思路,像个邋遢婆娘似的自欺欺人?,垃圾摆在那里,扫了不就干净了吗,为?什么不让扫,问?题摆在那里,解决了不就没事了吗,干嘛藏起来。
但是段老?板声音平静,不像是特意和她抬杠,此时无关紧要,她力拔山兮气盖世,忙碌了一阵。段老?板的眼神始终凝滞在她身上。渐渐的,好像表演,她的身体舒展开?,尽可能优雅了一些,把骨子?里那点?儿微弱的羞赧拿出来,线条变得柔和,抹鼻子?也变得文雅了,收拾得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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