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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

宋嘉书每回穿过后殿大幅的明黄色帘帐,都?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总觉得后面会?跳出来一个妖魔鬼怪似的。

时?近冬日,养心殿地龙早烧了起来,炭盆也拢了起来,哪怕放着盛了水的瓮,空气?里还是带着一种火气?独有的干燥。

“开开窗子?吧。”

皇上心情本就不好的话?,这样燥热估计就更烦了。

苏培盛捧上菜品的流水牌来:“娘娘您挑挑,晚点要些?什么?”然后积极表示,今日御膳房进了上好的鲜鱼。

宋嘉书边看流水牌边奇怪道:“苏谙达不用去?前头伺候吗?”

时?值黄昏,小宫女?们都?在外头点灯,苏培盛见?屋内只有熹妃跟贴身宫女?,便悄声道:“这会?子?张有德在前头伺候呢,今日年大将军、隆科多大人轮番面圣,皇上很?是不痛快。方才奴才去?您宫里前,听皇上叫人召怡亲王和尚虞备用处的大人们呢。”

所谓尚虞备用处,就是大名鼎鼎的粘杆处。

宋嘉书面上不显,其实微有讶然:苏培盛从?前的示好,不过都?是些?不要紧的消息,顶多就说说皇上吃的好不好,高兴不高兴。

可方才这几句话?一说,就是担着风险,卖了个好大的人情,几乎是明着告诉她,皇上因着年大将军和隆科多大人不高兴了。

备受信重的年羹尧能让皇上不高兴的事情,在这个节骨眼上,也唯有皇子?代祭一事了。

苏培盛仍旧带着那?样眯缝着眼略带憨厚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些?话?没说过一样,捧着菜品一一介绍。

宋嘉书想,宫里的主子?们常不把奴才当人,而当成使用的物件。

殊不知,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正?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苏培盛在这个关头给自己卖这样的人情,便也是为了他的来日。若是将来弘历有那?一日,他这个皇上的心腹太监虽不能再掌太监大权,但?能够安然养老。

不过这种人精,说不得给自己卖好,也会?给贵妃卖好。

宋嘉书也只是笑笑,全当没听见?方才苏培盛的话?,认真选了些?新鲜可口的菜肴,还特别加了几道凉拌田七,蜜汁苦瓜,清炒萝卜丝之类平气?降火的小菜。

皇上到后殿的时?候,确实带着一身的火气?。

宋嘉书一见?都?惊了一下:皇上眉宇间全都?是疲倦烦恼,比自己几天前见?到的,看上去?甚至都?老了几岁似的。

见?熹妃在一旁请安,皇上也只等她福身完了,才淡淡道:“先坐吧。”

然后转头蹙眉道:“怎么晚点还没上来,朕不是吩咐过了吗,前头还有事儿,随便备点份例菜用了便是!”

说到后面,就已?经带了帝王不怒自威的冷漠,从?苏培盛到养心殿的宫人们顿时?吓得跪了一地。

“皇上先坐下用杯茶吧,臣妾兑好了的,不凉不热。”

皇上接过来,闻着不似往日用的茶,就问了一句:“泡了什么?”

“加了一点金银花和银冬藤,京中秋冬干燥,弘历弘昼常有些?上火燥热,太医院说泡点花茶喝可以凉血。”

见?皇上没摔杯子?,宋嘉书放心了一点,就道:“皇上,今日晚点的菜品是臣妾定的,因想着皇上用的新鲜些?,就将份例里的蒸菜炖菜减了些?,让他们做些?小炒来,因而慢了。”

苏培盛见?熹妃娘娘独自背起了锅,心里也很?是感激。

见?皇上只是“嗯”了一声,没再恼怒,这才带着人起身,往外去?亲自安排菜品。

皇上喝着凉火的茶水,心里的火气?却一点也降不下去?。

全因一事:年羹尧居然联络隆科多,私下一并上书,提出请皇子?轮番代皇上祭陵之事。

皇上当时?真称得上是惊怒交加。

几日前,皇上刚跟贵妃掏心掏肺地剖白了自己对年羹尧的信重和期许,说自己明白年羹尧只是关心军务,旁的都?是粗枝大叶的不计较,礼仪才有错漏。

结果转头年羹尧就给他的龙脸上来了个脆响的。

这不,没几日年羹尧就上书言及代祭礼仪之事了,还引经据典头头是道的。

雍正?爷再想不到,自己这回恩典,留年羹尧在京中多待几个月,特许他跟家人叙过天伦,明年开春再回西北,他居然就这样报答自己。

他居然敢要插手储位之事!

且说当今皇上可是九龙夺嫡里头杀出来的人物,事关储位两字再没人比他更敏感了。

年羹尧拉着隆科多提出的这个所谓皇子?轮番代祭,皇上一看就明白,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他们必还有后招。

于是皇上忍着气?,单独召来年羹尧,还带着些?希望故意?道:“你上书之事朕看了,倒也有些?道理。只是你也知道,朕膝下子?嗣不丰,若是皇子?轮番代祭,此次便只有弘时?、弘昼两人年纪还大些?,可行代祭之事。”

若是年羹尧无私心,甚至是他有私心,但?心有畏惧,不敢直说七阿哥,皇上都?能接受。

谁料年羹尧没体会?皇上的拳拳期待,直接举贤不避亲的提出了七阿哥可代祭,且还准备了许多理由:“皇上从?前与臣说起过,三阿哥有些?优柔,五阿哥有些?顽皮,总不如四阿哥和七阿哥得您的心。”

“如今四阿哥已?经去?过了,正?该轮着七阿哥了。且七阿哥虽年幼些?,但?也已?经种过痘,身子?康健,若有礼部官员引着,定是能顺利完成祭典的,叫臣民看着,也见?天家阿哥年幼却成器,正?是皇家的福气?呢。”

这给皇上堵得:他原来是跟年羹尧抱怨过两个儿子?,那?是在请安折子?里话?家常的时?候偶然提到的。

皇上当时?拿着年羹尧真当个亲戚朋友,说起了养儿的忧虑,谁料到年羹尧居然在此时?拿这句话?来杠他。

年羹尧说起弘时?弘昼,态度比怡亲王这个亲叔叔还自然,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议论的是皇子?!

皇上沉默片刻后道:“朕若是直接越过弘时?弘昼,也得有个能昭告天下的缘故才是。”

年羹尧在打?仗时?把握军机上很?厉害,但?在察言观色这方面,委实还不如京中七品芝麻官,此时?见?皇上这样问,只以为皇上采纳了自己的意?见?——这在年羹尧看来也是正?常的,甚至习惯了的事情。

于是他只笑道:“皇上,七阿哥虽年幼,却是贵妃所出,身份最为尊贵,这便是最好的缘故了。”

皇上再次被他噎住,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年羹尧倒没觉得皇上这次的态度有什么区别。自打?他回京,皇上每日都?要召见?他,跟他讨论军务之事。因皇上并未亲自出征过,对军务了解不如对朝政庶务娴熟,所以往往年羹尧提什么意?见?,皇上绝大部分都?会?直接允准。

而这次,年羹尧也是这么以为的。

皇上心里说不出的烦躁。

年羹尧竟然如此大剌剌地要插手皇子?之事,甚至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实在令皇上又震惊又失望。

还有,隆科多又是什么时?候跟年羹尧搅到一起去?的?

俱皇上所知,年羹尧素来跟几位理事大臣都?不和,尤其是隆科多。

皇上其实对年羹尧不与他们结交是颇为欣赏的,觉得年羹尧这是孤臣典范。

在一个皇帝看来,年羹尧这种搞不好同僚关系的人,肯定比廉亲王那?种处处与人为善,跟许多人关系都?铁强多了。

结果这回年羹尧却能低下身段带着笑脸拉着隆科多一并为外甥进言,可见?他并非狷介孤耿只会?打?仗之人。那?从?前他骄然坐在马上,让诸臣工跪拜,就不是不通人情世故,而是真的骄纵僭越了!

皇上几乎不愿往下去?想,只好暂且抛下这些?烦恼的念头。

当人不得不开始怀疑一个从?前相信的人,这其实是很?痛苦的。

何况皇上还很?要面子?:他下过那?么多君臣相得的折子?给年羹尧,朝臣们也都?知道他对年羹尧的欣赏和厚待,那?么年羹尧的私心不当之举,就全是在打?他的脸了。

疑心一旦种下,哪怕暂时?没破土而出,地底下也开始蔓延无数的根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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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慢慢啜饮完一杯茶才回神,一抬头就见?熹妃正?亲自守着炉子?煮茶,还用铜夹子?去?拨炭火,便道:“别挨着茶炉太近,若是火星子?跳在手上怎么好。”

宋嘉书的手一顿:她原是见?皇上心情极为恶劣,才故意?来到火炉边上装作在忙碌中的。

然皇上在烦恼里,还记得关切自己一句,小心火跳在手上。

宋嘉书忽然想起,之前齐妃也好,耿氏也好,都?曾经带着酸味说过皇上朱批给年大将军的折子?,那?真是处处周到关心。

耿氏跟自己比较敢说话?,直接道:“皇上待年大将军实在太好了些?,怨不得皇后娘娘见?着贵妃脸就拉到底,他们这一家子?实在是坐在皇上的心坎上,把别人都?比的跟尘土似的了。”

宋嘉书这会?子?想起这些?话?都?有点为皇上心酸了。

作为皇帝,他已?经放下了身段,去?跟自己看重的臣子?掏心来往。他所求的是什么呢,正?如他自己所说,是他们的忠和诚,皇上在朱笔长篇大论的时?候,心里跟笔下的想法是一样的,想跟年羹尧做千古君臣的典范,以后史书工笔上,说起他们便是君臣相得,树一世不朽功绩。

可皇上并没有得到他期待着的一切。

哪怕此时?皇上还不知道,志得意?满的年羹尧也不知道,可宋嘉书知道。

她放下手里的紫铜夹子?,对皇上笑了笑:“皇上还关心臣妾,殊不知臣妾方才见?您进门,疲惫不似往日,十分憔悴,心里也着实担忧。”

皇上一怔,抬手摸了摸下颌:“这话?方才十三弟也说来着,当真有这么明显?”

就见?熹妃特别用力的点了两次头,还格外备注道:“特别非常的明显。”

皇上:……

且说自打?登基来,雍正?爷一直是超负荷的运转。一月半月受得了,如今两年下来,铁打?的人也得熬化了。

果然这几个月来就总觉得疲倦,也觉得身子?不如前几年。

皇上本就是略通医理的,最近便也上心调养。此时?见?熹妃说的这么斩钉截铁,又想着养心殿的折子?都?是令自己糟心的事情,便索性道:“你既这般说了,朕今晚就不看折子?了,好好歇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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