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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睡了一觉,冶昙睁开眼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是祂变成人以后第一次睡着。

身上还盖着子桑君晏的外衣,靠在旁边的梧桐树上。

小熊猫趴在祂怀里,爪子尾巴团成一团也睡着了。

只有祂们,子桑君晏不在这里。

屋子里有炊烟。

支棱起来的木窗里,郁陶温和地对祂点点头:“他去帮我找点东西,洗洗手等他回来就吃饭了。”

冶昙将小熊猫和子桑君晏的衣服一起放在院中的桌上,让它继续睡。

顿了顿,虽然用不着,但还是就着院中的山泉清洗了一下。

冶昙走进去。

郁陶居然当真在烧饭。

冶昙站在门口,并没有要走进去的意思,微微蹙眉,祂不喜欢油烟味。

什么凡尘烟火气,一个鬼为什么非要在九幽这种地方像人一样生活?

郁陶没有看祂,却好像知道祂的想法,微笑说:“我小时候被一群鬼养大,虽然是鬼,她们却比我更像人,更懂得生活。”

冶昙敛眸,恹恹的:“好麻烦。”

郁陶柔和地笑了一下,她看谁都有一种怜惜,像看着那个婴童花一样,妈妈的感觉:“啊,我那时候也这么说呢,可姨娘们说,人活着便是活一场麻烦,越麻烦越是活呢。”

冶昙轻轻看着她:“我不是人,你也不是。”

郁陶莞尔:“鬼也曾经是人,你也已经入了红尘。”

冶昙极轻地呼吸了一下,翡冷色的眼眸静谧,望着院子外面,仍旧还是睡前的星夜,白云,只是朦胧的月从左边移到了右边,这方天地之外,是无边荒原和鬼魅。

“你有话对我说。”

特意支开子桑君晏,还让天书也睡过去。

郁陶对祂的敏锐稍稍意外,仍旧搅动着锅里的粥,盖上盖子,水汽氤氲了她的面容,很快又清晰:“真可怜。”

冶昙没有动,冰雪色的面容没什么情绪,放空看着远方,应该是清冷的,安静的时候眉间的清圣却给人温柔的感觉,像是雪山和春山之间翡色清澈的湖,包容任何人来倒影。

只有郁陶的声音,不紧不慢,像一阵云烟:“那个人身上什么都没有。连因果也没有。”

冶昙静静看着夜空,并没有看她,声音平和:“因果,就是麻烦吗?”

“你看见这荒原上的婴童花了,诞生这些花的不是任何东西,是,没有。他也是‘没有’。人被伤,被杀,被恶,会悲会伤会怒会憎,但婴童花没有。比起被人间伤害,首先是被人间拒绝了。

“无爱,无恨。无因,无果。不只是婴童花,这九幽荒原的鬼魅,都是些没有因果之物。在地府之中,这些东西哪怕是浸泡在忘川里,也没有任何用。有人称之为,不得轮回。

“但,那个人却和这些鬼物一样。纵使没有天书判令,没有兵解,他也没有轮回。哪怕是浸泡在别人的因果里,满身鲜血,也没有半点用。”

冶昙微微一顿,回眸去看她,眸光平静:“你怎么知道,他被天书判令,要他兵解?”

子桑君晏说话的时候,除了他们,郁陶应该听不到的。

郁陶神情柔婉注视着祂,好像祂所有的想法她都知道:“我是鬼圣,活了很久的老家伙,看见的东西总要多一点的。不能说破,也说不清,但大体上不会看错。你能明白的,对吧?”

她眉目比起鬼更像慈悲。

郁陶:“他就不了解了,他太年轻了,没有人能了解他,他也没有时间可以被了解。他甚至还不怎么会活。”

冶昙静静看着她:“你既然能看见,就该知道,他的确是会杀你的。为什么不逃,也不恨他?”

怜惜子桑,像妈妈对孩子。

郁陶垂眸抿唇一笑,如云烟一样的声音:“想听故事吗?”

“好啊。”

于是,她就讲了一个故事。

人间某个小国,某朝某代某个村镇,叫它榕树镇吧,因为那里有一棵几百年的老榕树。

为了防止外戚做大,当朝的皇帝选妃,给儿子们选媳妇,都采选民间普通人家的女子。

于是,便是榕树镇这样一个小地方,也有教授女孩子的女私塾。

某天,私塾里新来了一个女学生,据说是来投奔亲戚,亲戚便送女孩儿来这处私塾。

女学生该曾是大家小姐,这样的小村镇来上学也有男丁接送。

一日,换了一位清俊的少年郎来,那少年郎不过十六七岁,长身玉立,穿着便装也像位英武贵气的小将军。

他虽站在私塾外等候,私塾里的女孩子们隔着花树屏风窥见,一时都无心上课。

那少年侧身背对,目不斜视,没有一点逾礼。

有大胆的女孩子,指着一篇诗文,询问女夫子:“先生,这诗当何解?”

女夫子徐徐念了一遍:“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满座闻声而知意,掩唇窃笑,见那少年郎虽然规规矩矩背对站着,耳尖却似隐约发红。

“是韦庄的《思帝乡》。”

少女娇嗔一声:“我看,这句写得不好。被心悦的男子抛弃还觉得无所谓的女子,都是傻瓜,恋爱脑,若是我,就抓花他的脸,叫他再骗不了别的女孩。”

女夫子只莞尔一笑。

自那以后,那少年郎每天都来接送妹妹。

却没有与私塾里任何一个女孩儿说过话,对过眼,还总是远远避让开,大家渐渐便觉无趣。

没有人发现,那少年郎虽然不看别的女孩儿,每当她们先生读书的时候,却会稍微侧过来,目不转睛认真地听。

少年郎的妹妹性情寡言,又跟其他女孩子不一样的大小姐做派,隐隐受到了其他人的排挤,但有先生在,大家明面上也不敢表现出来。

许是因为这一点,少年郎经常等女学生们都走了,留到最后帮先生整理私塾的用具。

后来,他还请教先生功课。

再后来,有人见他给先生家打水送柴。

没有人往风花雪月上想,那清俊英武的少年郎才十六七岁,女夫子足足比他大了八岁。

女夫子穿着素雅,布衣木簪不施粉黛,除了性情文雅,面容虽清婉,跟那满学堂的年轻女子一比,如同长在深秋的木芙蓉身处漫漫春天。

但那少年郎,不喜欢春天,他只喜欢木芙蓉。

他一直到二十二岁,都没有议亲。

渐渐的,风言风语便来了。

他二十二岁的时候,那女夫子已经三十岁了。

旁人至多议论两句,他没父兄做主,谁能管他?

倒是那女夫子叫人皱眉。

一个读书人,还是个大了对方八岁的女人,许是寡妇吧,吊着人家青春年少的少年郎。

那些人不算说错,日后想来,那少年郎围着她献殷勤,她可从未拒绝过。

不但未曾拒绝,她还把对方送来的花大大方方地插在花瓶里,细心养护。

正是因为她落落大方,从不避讳,这么多年才没有人想岔。

有人质问,她坦然说:“他心悦我,我亦心悦他心悦我,为何要拒绝?”

“他若当真心悦你,为何不提亲?”

起初污言秽语的人极多,后来不知怎么,他们的运气就变得很差,走路上都能摔跤。

有人见那少年郎收拾过几个出挑的。

后来风言风语便少了,但那少年郎的确没有求娶过她。

她不问不催也不恼。

少年郎的妹妹被选成了秀女,他上京护送。

离别时候,他只说一定会回来,却没有说,回来便娶她。

她也不问,他何时归来。

后来,少年郎的妹妹成了皇妃,再后来成了太后。

他十年后回来的。

还是清俊英武,只多了贵气,不见老去。

女夫子却老了。她四十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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