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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11年:
由于工程浩大和伤亡惨重,很快,始皇帝在建的陵墓和长城缺少劳力,要继续各地广征民夫。根据繁重徭役规定,沛县也要出上百口子人去骊山。押送人,是泗水亭长刘季。
面对女婿再次远行,一去不知几时回,吕太公就把刘季唤来,吃顿壮行酒。
太公道:“现在秦律严苛,越来越没人性,开铺卖布,一半以上赢利要上缴,快没法做了。听说一般农民三分收成也上缴两成,你们中阳里有抗缴的吗?”
刘季嘿嘿笑两声:“这年头,但凡还愿意种地的,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户,没其他营生,能让他们有一口吃的,只要饿不死,谁敢反抗?不用府兵到来,光我一个人他们也招呼不了。世道就是如此。”
太公喝了口闷酒,叹口气:“始皇帝统一前可不是这样,那时六国虽互有侵犯,三天两头起兵,但还知道民为本,不敢对工商农压榨过狠。你太狠,人就走了,留不下来。
“凡是开明的国家,像齐国,魏国,楚国,赵国,都聚集了大批商贩农夫,有人,买卖才会兴旺,商业才会繁荣,上层社会才可能征到税。上层各色人,国君,公卿,将军士卒,不事生产,又得吃穿用度上乘,都得从下层广大工商农身上拔毛,聚毛成衣衫,成华屋,成美酒佳肴,成奢华的阶层。”
刘季点头,陪岳父喝:“季,都懂。”
“那你懂不懂过去七雄并起,楚,韩,齐,赵,魏,燕,秦,为何地处西端、离中原最远、最不开化,各方面都落后的秦国最终统一了六国,称雄现在?”
刘季道:“秦国兵强马壮,几代国君都历精图治,擅于用人,三次变法,尤其商殃之变,一切为了耕战,为秦国积累了财富,并培养聚集了大批能战的将士…..”
吕太公点点头,“话是如此,还有重要一点没说到。”太公拿出一枚秦半两放案子上,神情颇为欣赏,“老吕家做生意多年,从祖伯吕不韦开始,就在各个国家逐利奔泊,哪里太平,律法公正,我们就沉淀在哪里。凡我们住过的地方,过不了多久,人丁必越来越兴旺,城镇也越来越繁荣。
“在数次搬迁奔泊中,手中逐渐累积了各国的钱币,齐国燕国的刀币,三晋的铲币,楚国的蚁鼻和贝壳,秦国的半两,另外还有布匹珠宝等钱财①。老夫做买卖多年,发现六国所有钱币不光缺斤短两,还有无法回避的弱点:贝壳,有大有小,且易碎;珠宝,也圆有扁,成色不一;刀币,不方便携带……唯有这秦半两——”
太公捏着那枚铜钱,显得爱不释手,“这么多年从没在任何交易中,因为这钱本身而发生过争执,因普天之下做生意的,也都和我一样,早就发现了这不是秘密的秘密:所有的秦半两,都是一模一样的,无论怎么称,都是青铜制,半两!”
刘季看着那枚半两钱因岳父的兴奋,手指一弹,在桌上滴溜溜地打着转。
“刘季,你知道这秦半两意味着什么吗?”
刘季眨了下眼,感觉到自己学识的不足,谦卑道:“小婿请教。”
“信用!”太公叹服道,“这秦国不是七国中最强和最富有的,但它却是最讲章法和信用的。在七国所有钱币中,只有秦半两做到童叟无欺。大家在传给子孙后代时,不怕碎,不怕生锈,更不怕磨损,还方便携带,只需有绳中间一串,像串鱼一样。所以,在秦灭六国之前,秦半两在买卖圈中,已先于六国亡之前把六国的钱币淘汰掉了!”
刘季这才目瞪口呆。
太公继续道:“秦能灭六国,除了你刚才所说兵强马壮,国君贤明,前仆后继朝强秦的目标奋进外,还有一个势:钱财带来的,就是天下归心!无论做买卖的大小商人,还是小有积蓄的农人,大家手里多少都有些半两,都想将来还能继续使用这个钱,用它积累家业,传承子嗣。大家都相信这个,心就往一个方向走,这就是势!这就是秦国取胜的另一个秘密。”
刘季伸出大拇指,豁然开朗,“岳父的高见让小婿醍醐灌顶!”
翁婿举爵一干而尽。
太公有些醉了,却继续语重心长道:“老三,我们处的这个年代,本是乱世,从大周800年前开国,前400年都安乐平庸,无所事事;后400年,则各诸候国为名为利征讨得不可开交,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三五十年。在这乱世中,烽烟四起,群雄争霸,王室贵族同台相擂,小老百姓从来都是在一旁看热闹的,还没一个寒微小人物登上历史舞台。
“但这始皇帝,重新开天劈地,给了天下平凡人一个良机,他荡平了六国,赶跑了各国王室和贵族,这些人天生在民众心里就是上流社会,坚不可摧!但现在,他们不再是了,他们在民众心中累积的千年余威土崩瓦解,王的时代结束,皇帝的时代开场,但小老百姓并不知道皇帝的大戏如何唱下去。
“我们大家都不知道皇帝该有什么威仪和规制,我们只熟悉国王贵族时代的规制和法度。王的时代,王的儿子才能继承王国,血统是唯一的资格。但在皇帝时代,没人知道皇帝的规矩和法度为何物,连始皇帝自己也在琢磨着该如何走下去。
“赢政能做秦国国君,只因他是前国君的儿子,天生贵胄。但现在他成了皇帝,难道他父亲也是皇帝吗?如果他父亲不是皇帝,他都能做,其他人有何不可?以前不出生在王室,不能做王,现在还不能做皇帝吗?”太公罗里八嗦说了一大圈,最后炯炯有神的老眼定格在女婿那一张他看到未来富贵之相的脸上,“老三,你知道平凡之人如何做皇帝吗?”
其实在刘季心里,皇帝这种干巴巴没历史厚重感也没附会任何王族和传说的称呼,远没“国王”令人羡慕和畏惧。但一想到秦王嬴政正顶着这一名号,还是吓一跳,这想法过于庞大宏伟,从来不敢想呢。
“那就你想想这枚秦半两,和它代表的品性:信用、忠诚、无欺。这些,在人群里,如何捕获得到?”
刘季慌忙直起上身,纳头便拜:“岳父教导得是,小婿听明白了。”
吕太公呵呵一笑:“老夫只一家之言,对你有没有用,你自己思量。我知道,你有你自己的一套东西,养兵千日,必要时要知道如何拿出来用一用。”
可能岳父下的一剂药太猛了,押着一百多民夫的刘季和几个小卒上路后,就打不起精神,老是想着秦半两的信用、无欺这档子事。岳父说的对,就因为连年混战,国君变来变去,自己早没忠君忠国的想法了,周围的酒友们基本也和自己一样,甚至幻想着,县令郡守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但是,到我家,如何到呢?
一般六国流亡的王室贵族,先天根基好,在怀旧人群中振臂一呼,还能招募到扈从乡勇,若自己也要振臂一呼,怎么让大家铁了心跟随自己办点事呢?也就是,自己怎么能变成像秦半两那样,让人悄没声地喜欢、敬服和暗暗收藏于袋中呢?
关键是自己都四十七岁了,大器晚成,也有点过于晚了,经常有时不待我和力不重心的感觉,很是焦虑。
于是一百人的小队伍,走走停停,由于押解的亭长没精神,小卒们本是刘季手下听差的小喽罗,自然也都松懈下来,反正路上有酒有肉就行。刘季又是有一个花俩,从不愿委屈自己嘴巴和肚皮的主儿,于是,一队人马慢吞吞刚挪动到丰西泽,钱就花了一半。
看着岳父和众兄弟筹给自己的秦半两,放在酒家的桌上,店家欢天喜地拿走的神色,刘季又要走神了,他大母的,自己要使什么招才能让这些人认老子也像认秦半两一样,信任、忠诚于自己呢?若做不到这一点,这一辈子花天酒地,用各种野招、蛮招甚至铁和血结交的各路狗友损友,基本都没啥用处,打不通自己想要的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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