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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老平生是个循规蹈矩的主,被程伍一无缘无故闹了这么一出,丝毫也不觉得恼,照旧迈着悠哉悠哉的步子回了家,他虽然上了年纪,却不老态龙钟,身子骨硬朗,精神矍铄。
他行动自如,只是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栽了一跤,程伍一当时滞了下,上前把他先扶起来还不忘替他捋辫子头,然后才想起来凶神恶煞学土匪打劫,说起来现在江东洲样样都跟着汴京城学洋人那一套,男人剃起头来,顾老不一样,他当小子的时候还中过举人,后来虽然不作数,但他骨子里多少总残存着这么点情怀。
顾老教了大半辈子的圣贤书下来,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为人处世更是自有一套。程伍一这浑小子也是他打小看着长大的,拿着把蝴.蝶.刀摆架子,都是些花拳绣腿,谋财不害命,他犯不着抱着金砖当守财奴,到头来把人逼到绝路上,程伍一蹲班房,他直接就是一把灰,连个披麻戴孝的人都没有。
一想起这个他有些潸然,进了门先摸到后院半开的窗户口,看到顾清蘅老老实实做功课,他才站了没一会,顾清蘅一抬眼,冷不丁朝他望过来。
顾老吹胡子瞪眼,梆梆敲了敲两下窗沿:“你娘老子不安分,天天想着在外头作幺蛾子,都说龙生龙凤生凤,你省省心,千万不要学她。你要是到头来还是走她的老路,趁早上路别来碍我的眼,从来不指望你光宗耀祖,她要富贵不要你,我肯养你一口饭吃,你就更不要沾那些歪风邪气。”
他从来没有好脸色给顾清蘅看,末了才想起正事来,叫顾清蘅拨巡捕房的号,“就说是我顾承恩找陈探长汇报案情。”
顾老家有一座旋转式拨号机,铜漆掉一块皮,卖相不好,是他早几年上汴京城淘书的时候顺手买的二手货,但也总比别人家没有的强。
这也是导致江东洲有些人坚持认为顾老家财万贯的原因之一。
第二天江东湖边上才升起了一丝肚白,程伍一被陈探长带人亲自逮捕,手一拷,那架势,跟抓着个十恶不赦的逃犯似的。
程伍一的家境江东洲的人都家喻户晓,用程伍一的话讲,他爹老汉祖祖辈辈都是跑货船的,他跟着跑货船也算继承家业。
董灵掰着手指头算自己和程父打过的照面,笼统也不过三回,光是前两回还是她听万玉珍提起的,那时候董灵才睁开眼没两三天,程母也没有过世。
程伍一蹲班房,左邻右里张榜贴告,把他的光勇事迹传遍大街小巷,然而程父才不会肯管他,更花不起这个钱保释他。
董灵想着捞人这件事不急在一时,毕竟董大癞子但凡有点脑筋,念头一转弯,早晚也会明白过来董文静出走和程伍一脱不了关系。他现在进了班房也算躲过一难,要知道,被董大癞子这样的人黏上,就跟头发丝里黏了牛皮糖似的,非得一剪子断了才干净,再说董大癞子怎么气急败坏,也不敢光明正大触陈探长的霉头。
董灵最近两天新接了活,替人做临时工,上安麓山采春茶。小姑娘家家背着竹篓,最起码和她前阵子的打扮相比一下子显得稚嫩许多,到底是十六岁的年纪,脚下步伐轻盈,小径两旁都是青翠葱茏的茶叶,处处飘散着茶香,水润润的眸子好奇似的瞅着四周,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
茶篓子里不知不觉盛了大半纤细的茶叶子,前面一阵咋咋呼呼,董灵几乎是下意识扒开茶枝,往山涧里淌的一条汩汩清泉拂了一眼,原来是一群青年学生背着画板出来写生,里头盛得水彩还是经她手上卖出去的。
顾清蘅今日则穿了一身青石灰的长衫,他身后是蔚蓝的天际,打她这里望过去,正好看到他鬓角清楚,眉眼隽雅,漫不经心抬着袖拈笔作画。
君子皎皎,兰芝玉树。
她脑海里忽地浮现出这八个字,晋书里被用来形容谢安,那个被推崇为江左风流第一,世人皆称“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的世家子弟。
董灵终于认出他来。
说起来她上一世还捧过顾清蘅的场,三不五时往大华戏院跑,点一壶龙井坐一下午。他那时唱青衣,浓墨重彩一张脸画得比那些贵妇小姐都艳些,眼角眉梢更是常常勾勒得夭桃秾李,只凭他这副身段,不过一个举手投足,她就知道一定是他。
忽地“咣啷”一声,顾清蘅跟前的画板架子被人轻而易举推翻在地。
胡恩光歪戴着贝雷帽,衫领子上他少扣两个纽扣,自以为倜傥,贝雷帽一掀,后头两个瘦得竹竿子似的青瓜蛋子立马点头哈腰,替他把贝雷帽捧在手上,勤勤恳恳当他的自动跟随衣架子。
董灵一晃眼,只觉得胡恩光脑袋顶上反光得厉害,说不定他就是随他爹年纪轻轻当秃顶,抹不开面,才逢人就说自己是剃的头。之前常听程伍一提起胡恩光,说他是没有做少爷的命非要摆公子哥儿的阔派,临到见真章的时候就装哑巴,胡父瞻前顾后在徐晃手下挣得两个子儿,迟早也要被他挥霍光了,胡恩光从来不以为然,上学堂的事不放在心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前三个月顾老才亲自登门给他退了学。
胡恩光伸着指头只差朝顾清蘅鼻尖上一指,挤兑起人来:“我看你是胡里八涂不晓得天高地厚,来江东洲也不认一认爷是谁,江东学院这些人,都按着日子给爷交保护费,怎么就你不肯交?”
“谁叫顾老先生抬举他呢,”一起写生的学生当中有人落井下石,七嘴八舌的,都想凑个热闹,“人人都穿青年学生装,只许他不穿。”
敢情这帮人整日里愤青似的说得振振有辞,整个世道就属他们最刚正不阿,现在倒好,成心给顾清蘅戴高帽,恨不得顾清蘅游街示众才如他们的愿。董灵当时就不乐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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