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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晨这才反应过来,已是午休时间,他端起杯子,出门往茶水间走去。
向晨一边揉着酸胀的眼睛,一边脚步飘飘地走进茶水间,看到里面还有一个人,向晨顿了顿,叫道:“圆圆?”
程圆圆正背对着向晨,听到他的声音,身子猛地一抖,双手快速往脸上擦了擦,转过身来,看到向晨手里的咖啡杯,忙不迭道:“向董——对不起,我……我刚走开了……我来给您冲咖啡——”
说着慌慌张张地小步冲过去,接过向晨手里的杯子。
向晨任由她把杯子拿过去,目光却一直锁在她脸上。陈圆圆的眼妆都晕开了,可怜得不太楚楚,而有点滑稽,她的平价化妆品不防水,经不起太大折腾。向晨当然不懂这些技术性细节,他只知道,程圆圆看起来是刚刚哭过。
程圆圆娴熟地磨咖啡豆,洗咖啡壶,放滤纸……感觉到向晨还在身后杵着,程圆圆稍稍回过头来,不想显得对向晨不礼貌,但又不敢让向晨把自己打量得太清楚,就这样别别扭扭地说道:“向董,您先去忙吧,我等会就给您端过去。”
向晨本觉得自己应就此离开,但他想了想,走到程圆圆身边。
“是……发生什么事了?”他轻声问道。
程圆圆一怔,连倒热水的动作都卡了一下,但立刻利落地继续操作,“没事,我,我……”她声音越来越小,“就是不知道突然怎么了……”
这解释,自己听着都心虚。
“公司的事?”向晨尽量放柔声调,不让自己听起来像在审讯,“还是……”
还是天少的事?
若是公司的事,员工——而且是自己手底下的员工受了委屈,他自然不能不管。若是她与天少的感情问题……
那就真由不到他管了。
因此,向晨这问话问得也理不直气不壮,稳如泰山的表面下是和程圆圆的同款心虚。
“不是啦,”程圆圆挤出一个灿然的笑容,“真不是,是我自己的事……向董您别多想。”
“哦,”向晨低低应道,“好吧。”
说罢,转身离开。
程圆圆端来咖啡时已平复了情绪,仿佛刚才没有发生过任何插曲。向晨喝着咖啡,敲着键盘,忽然心生一念,打开可道文学的页面。
输入程圆圆的作者名。
程圆圆的专栏跳了出来,她的处女作《总裁有个大胆的想法》已经完结了,现在在写第二篇,是一部正儿八经的校园言情文——《过去将来时》。
这部小说写的是一对恋人在高中时期的故事,剧情是日常平淡型,不车祸不堕胎不狗血不曲折,只是细水长流地描绘学生时代纯真而灿烂的青春。向晨还没看正文,就被文下的最新评论吸引住了目光。
置顶的是一条2分评论,评论者的头衔显示是个全订读者,评论内容却是批评为主,言辞不算激烈,最多是直白,说最近几章的剧情水得有点烦,正在弃文的边缘徘徊。
看时间,这条评论是昨天半夜留的,到现在底下已有好几条回复,有人说并不觉得水,写得很好,但更多人表示同样觉得这几章有点冗长琐碎云云。
最新的一条回复就在不久前:“就是在水吧?很正常,现在的作者都水。”
作者至今没有任何回应。
向晨花了点时间,一口气把这篇文章看到最新章,便大体明白了。
待天少回到办公室,向晨亲自过去找他,“今晚有安排么?”
“额……”天少看着向晨,刚要脱口而出一句“没有”,刹那之际改了主意,说道:“我妈让我回家吃饭。”
这是最有效的盾牌。他怕向晨随随便便来一句一起吃饭,他就会瞬间招架不住。
他了解自己,他一定招架不住。
何苦呢?一想到很快就没有将来,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越是快乐,同时便也越是痛苦。
原谅他不过是个凡夫俗子。他承受不了。
向晨沉吟半晌,虽已竭力掩映失望之情,却也没能逃离天少的眼睛,天少只觉心脏揪了揪,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他承受不了将来,却更承受不了现在。他自认高高筑起的防线,防御不了向晨朝他迈出的半步。
只要向晨愿意朝他迈出半步。
向晨想了想,微微一笑,“没事,不急,改天也可以。”
不等天少追问,向晨就出去了。
第二天,向晨午休时又在茶水间见到了程圆圆。这次可不是偶遇了,向晨是挑好时间过来找她的。
正好此时别无旁人,向晨叫道:“圆圆。”
“向董,”程圆圆昨日的狼狈不留半分痕迹,全然回到了平日的状态,“是要咖啡吗?”
向晨摇头,“想跟你说点私事。”
程圆圆一怔,脑子里条件反射地就冒上两个字——完了。
虽然她具体也不清楚自己哪里搞砸了。
难道是……因为昨天的失态?
完了完了完了。她的职业生涯……这才一年多,就要走到尽头了。
程圆圆瞬间进入放空状态,声音僵硬道:“向董,您说。”
“不是什么大事,”向晨迟疑着问道,“你……喜欢看脱口秀吗?”
程圆圆:“……啊?”
程圆圆:“还……还好。”
她猛地反应过来,这可是向董在问她话!程圆圆又声如洪钟道:“喜欢!”
向晨顿了顿,“我买了两张票——”
程圆圆一惊,等一下——这剧本怎么回事?!董事长终于要和她展开感情线了?!
不不不不……她会被天总打死的。就地打死那种。
“但那天刚好没时间。”向晨接着道,“票别浪费了,送你吧,你可以和你朋友去看。”
至于和哪个朋友……向晨相信不用自己明说了。
程圆圆:“……”
她就知道。她身边的高富帅霸总,要么喜欢男人,要么是个莫得感情的工作机器,要么只喜欢钱,要么中年离异,要么……是个女人。
童话里还是骗人的。
程圆圆还是受宠若惊地收下了向晨的馈赠。到了演出那天晚上,她准时到场了,一个人在那里坐了近两个小时,笑成了傻逼。
表演结束后,程圆圆一个人走在路上,低头刷着手机,和已回家乡工作的大学闺蜜分享自己今晚的乐子,一道声音叫住她:“圆圆?”
程圆圆抬头,看到向晨站在面前。
“怎么你一个人?”向晨左右看看,“天——”这个字一出口他就顿住了,“——没人送你回家?”
“我自己来的啊。”程圆圆理所当然道。
“……不叫上你朋友?”向晨奇怪道。
程圆圆脑袋一歪,“我朋友都没空。”
向晨:“……”
天少真不愧是母胎单身,这恋爱谈的。
亏他还有底气吐槽聂盟。
“那我送你吧。”向晨说。
“不用啦,”程圆圆笑道,“我家离地铁站很近,我坐地铁就好了。”
“行。”向晨也不坚持,“那我和你走到地铁站。”
程圆圆不再拒绝了,她对这一带确实不太熟,还打算开导航找找地铁站在哪呢。两人肩并肩地走着,从俱乐部出来的人流散得差不多后,这条路便越发显得冷清。
“对了,”走出几步,程圆圆才想起这茬,“向董您怎么也来了?”
向晨默然。不,他不会告诉程圆圆,今晚的演出他买了三张票,两张连座的是之前买好的,特意打算送给天少和程圆圆。最后一张是今天临时看到有人转让的消息,想想自己也很久没看了,择日不如撞日,出来放松放松,顺道来偷窥一下天少的感情生活。
他曾以为自己是个绝不八卦的人。事实证明,八卦这事是看对象的。
结果啥都没偷窥到。
“路过。”向晨言简意赅道。
“哦。”程圆圆应道。向董说是,那就是吧。
两人一时都没话说了,默默地继续走着。
向晨本想忍着不提,最后还是没忍住,“新文……写得怎么样?”
这有点明知故问。这两天,向晨每天都追着程圆圆的更新,不是她这篇新文有多好看,而是纯粹关心程圆圆的状态。
他有意没在天少面前说这事。他还记得,年会那一晚,他告诉天少不能把程圆圆调给他时天少那可怕的脸色。
而且,近来他总隐隐觉得,天少似乎有意在避开他。向晨思来想去,没想起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得罪天少的事。唯一的可能,还是与程圆圆有关。
恋爱中的人,轻易惹不得。
程圆圆没想到向晨会问他这事,抬头愣愣地看了向晨好一会儿,才结巴道:“啊,我——”
“我”了好几下,她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左手跟右手玩,“我好像……写砸了……”
向晨叹口气。他就猜到会这样。程圆圆的最新章节很明显在快速结束前几章的内容,不管不顾地把剧情往下推。
“我不知道,”程圆圆说,“我到底哪里写得不好……向董,”她再度抬头,目光盈盈望着向晨,“您有这样想过自己吗?万一——我真的没有天赋……万一我就是写得不好……万一我写出来的东西……”
“是垃圾?”向晨笑着问道。
程圆圆梗住了。
“你应该问,哪个作者没有这样想过。”向晨说。
程圆圆眼睛微微一张,“……真的吗?”
“真的。”向晨说。
空气静默了几秒,向晨又道:“你这个故事,写的是自己吧?”
程圆圆顿了顿,小心问道:“很明显吗?”
她可从来没有在题外话里承认过这件事。
“挺明显的。”向晨说,“没什么,自传性小说本来就很常见。”
程圆圆又想起什么,讶然道:“向董……您看了?”
向晨看了看她,“嗯……看了。”
“那……”程圆圆艰难地往下问,“向董觉得……我哪里没有做对?”
看到她期盼着答案却又无比害怕答案的样子,向晨又笑了笑,不答反问:“你先说说,目前为止,你自己认为写得最好的是哪一部分?”
程圆圆一怔,抿着唇不说话。她不是不知如何说,只是不敢说。
“就是最新这几章吧,”向晨说,“男女主在初三那一年的回忆,全文的精华所在,是不是?”
程圆圆这个故事开始于高一,男女主却在初三就认识了,但那时的认识只是大概知道对方是谁,在哪个班,却从未说过一句话。他们那时的接触,就是在校园里遥遥望见对方的身影,偶尔走过对方曾走过的路,每天看着对方也在看着的风景。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回忆,她却难得地运用了大量的心理描写,让角色去深入感受,沉浸其中。
一阵诧异从程圆圆眼中穿透而出,“向董,您……怎么知道?”
“这是你用情最深的部分。”向晨说,“也是你的自我最外露的部分。”
程圆圆沉默了。向晨一句话就击中了她的要害。当她自觉已将整颗心脏掏出来,已将她的生命尽情燃烧,将她最珍视最宝贵的东西化作文字,倾注进这一篇作品里,她以为能得到读者的理解和共情,可她等来的,却是几句轻描淡写的戏谑。
她的血肉,在别人眼里只是毫无意义的水分。
片刻,向晨又轻声道:“在作品里太投入自我,未必是件好事。”
“为什么呢?”程圆圆不解,“写作不就是要写出自己的心声吗?”
向晨低头看她,点了点头,“嗯,你这句话很对。”
程圆圆愣住了,向董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一类作者,像福楼拜,”向晨说,“号称绝不在作品里表达自己的观点,他们只是观察,陈述,展现。”
程圆圆也看过福楼拜,他的代表作《包法利夫人》就是向晨所说的这种“观察,陈述,展现”的典型之一,作品从头到尾,都没有表露出作者对包法利夫人这样一个“伤风败俗”的角色在道德上的褒贬。
“但在我看来,”向晨继续道,“这只是写作风格的区别。文学作品不存在绝对客观。没有一个作者真能做在作品里不带入自己任何个人化的东西,做得到这一点,也就不是文学了。”
《包法利夫人》兴许是比《约翰.克里斯朵夫》客观,前者的作者不评判任何人,后者的作者则几乎光明正大地评判所有人。可这些都是表面上的东西。事实上,福楼拜和罗曼罗兰一样,对世界充满了自己的看法,正是各自不同的价值观,使得他们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文字将其作品呈现出来。
每个作者都在对世界进行评判。真正的差距在于,有人能做到视角高远,洞察深入,陈述公正,展现全面,也就是本质意义上的真、善、美,而有人则只是狭隘地一泄私愤、一图己欲,把作品当作自己的游乐场,兴头一来,尽可以不顾后果地破坏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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