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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氏被宫人带走后,永定才再度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的母亲杜太后起初并没有去看她,而是自顾自地用滚水烫洗着漆盘中的茶杯,如此反复了五六次之多,永定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杜太后:“母亲!”
杜太后微微一笑,抬起头,稍稍看了她一眼,动作娴静,仿佛是一位从仕女图中走出来的贵女——也许若干年前她确实是的,但只要一想起杜太后是怎样果断逼宫,又心狠手辣地给自己的丈夫下毒,永定长公主心中就不由地浮起一阵战栗。
杜太后问她:“瞧着什么了?”
永定长公主跪坐在杜太后面前,沉默了片刻,才再度开口道:“晋阳令霍琮,私自买卖粮草,又克扣朝廷发放下去赈灾的粮食,死不足惜,母亲何以要保下他。”
“你说呢?”杜太后伸手,将一只粉瓷茶盅推到她面前。
永定长公主望着盅里头褐色的茶汤,抿着嘴,好一阵没有说话,杜太后也没有再逼问她,母女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
直到永定再也忍受不住殿中尴尬而诡异的气氛,开口,试图打消母亲的念头:“阿娘,若您只是为了给李绍增添不快,那大可不必。如霍琮这般的蠹虫之辈,不知天下有多少人恨不得生啖其肉,纵然霍氏一族雄踞晋阳百年之久,颇有威望,只怕到头来也是得不偿失。”
杜太后却笑了:“你也知道霍氏一族雄踞晋阳百年之久,晋阳军防多有赖霍氏,卖个顺水人情又有何妨?”
永定长公主见劝止不住母亲,先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而后才问母亲:“那您又要怎么做呢?”
杜太后神情倨傲:“李绍小儿,生母不过是我宫中的一个洗脚婢,难道我亲自去求情,他还能有所不许么?”
杜太后和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遣走身边的宫人,宫人们听到杜太后的话,都不由垂下了头。
永定皱了皱眉,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和母亲的一番交谈,让她倍觉疲倦。她想起在她很小的时候,祖母玩笑般地对她说过,你的母亲绝非寻常女子可以比拟——下一句是,心思之深,以后你千万不要学她。
太皇太后果然有识人之明,只是现如今太上皇风瘫在咸亨殿里,太皇太后也被瞒着所有事,在兴庆宫中过着有一天是一天的生活,唯独杜太后却过得一日比一日快活。可见那些三从四德什么的教导女人温恭贤良,全是假话。女人就是要心狠一些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但不过须臾的工夫,她又想起了,她的母亲将这股心狠的劲都用在了她的父亲身上。心中忽然的,就生出了那么一丝荒凉。
实在没什么话能说了,永定长公主从案几后起身,掩着脸轻声对杜太后道:“我去,我去看看父亲。”
杜皇后一笑,没有说话。
永定从丽正殿走出来的一刹那,觉得四周太过强烈的光线,有一瞬,照得她眼前发黑。连带的,她脚下也不由地踉跄一下,抚着漆红的柱子才勉强站稳。数名宫人跟在她身后,都像她投去忧虑的眼神。但下一刻,永定长公主就站直了身,捋平自己方才在殿中扯到有些发皱的袖口,然后登上了步辇。
永定在摇摇晃晃的步辇上闭上了双眼,将周围的一切,连带天边火红的夕阳也一并地隔绝了。
她的眼前开始浮现过小时候发生的一幕幕场景。
父亲和母亲,并不是一开始就势同水火的。
在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也曾经有过亲密无间的愉悦时光。
那时候他们还在东宫,父亲抚琴,母亲就在一旁鼓瑟。她什么都不懂,躺在胡床上,吃得满地都是饼渣,母亲看见了,又好气又好笑,捉住她的手就要打。父亲拦住母亲,笑着说:“她还小呢,懂些什么……”
她后来偶然读到一句诗:“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再回想起当时的一切,竟然都飘渺得像在梦中一样。
她其实不是不知道母亲杜太后何以一次又一次地逼着她在他们夫妻之间的战争中表态。可子女对待父母,又要怎么像贤臣一般择良主而栖?
她有时甚至会想,如果父亲能像对待阿炎那般,冷漠地对待她,而不是娇宠她,对她予取予求,那么一切都会变得简单许多。她也可以毫无负担地站到杜太后和代国公府这一边来,平淡地看着他们对着她的生身之父下手。
但可惜不是。
在她觉得眼眶发热,几乎难以克制住自己掉泪的冲动的那一霎那,步辇却突然晃了一下,停了下来,她睁开眼,问:“怎么回事?”
内侍没有回答她,实则也不必回答她了。永定只是稍稍一抬头,就看到万寿大长公主端坐在她左前方的另一幅步辇上,看见她,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对着左右侍从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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