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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过后,天气渐渐转凉。

这是天子登基之后的第一个秋日,但长安城中却已经转换了几轮春秋。

自晋阳之难后的几个月里,朝堂之上发生了数桩挠人心肺的大事。其中首当其中的,莫过于四月间天子寿辰,远在西北的代国公竟然修书向天子问安,极大地表现出了一种示好之意。

李绍极为愉悦,甚至命人将代国公的亲笔书信原封不动地转交给了杜太后,杜太后一怒之下,数月间闭门不出,如今除了她的亲生女儿永定长公主,寻常人等闲都见不到她的面。

杜太后在宫城中嚣张跋扈二十余年,实则依仗的都是代国公府的权势,如今李绍不费一兵一卒,就让代国公示了好,尽管这其中很难说有几分真心实意的臣服,又有几分是审时度势的权宜之计,但无疑,代国公的举动着实让李绍大大地松了口气。

但两宫之间剑拔弩张的局势消了下去之后,不过一两个月的工夫,李绍又渐渐地不舒坦了起来。给他造成不快的,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岳父,田皇后之父,田弘远。

数月前霍琮之事,虽说最后霍琮及时赶回了晋阳,破了突厥人的谋算,守住了晋阳城。霍琮又在事后将一切归功于天子早有准备,全了他的颜面。但是否真的是天子的“成算”,众人心中都自有着一柄秤在那衡量着。

事发之后,李绍自然是惊怒交加,惊的是他贵为天子,亲口下令羁押的重犯却被人不明不白地劫走了;怒的则是他空有天子的名头,暗地里不知道有多人压根没将他当成一回事。

他年幼时亲眼所见他的父亲于政事上受到多方掣肘,难以施展抱负,待到他自己坐上了金銮殿,原本满心以为能和他的父亲有所不同,至少做一个中兴之主,却没想到他甚至可能连父亲都要不如。至少他的父亲做天子的时候,他们还要在面子上糊弄他一二,等到他执掌权柄,他们甚至连装一装样子都不愿意了。

他派人去彻查此事,查来查去,矛头不知怎的就指向了田弘远。

田弘远和霍琮旧有私交,霍琮的夫人求到了田弘远头上也并不稀奇。但田弘远若真与此事有关,更用这般欺君罔上的法子径直将人劫走,简直是全然不将他放在眼中!

人心一旦生出了嫌隙,再生出旁的些微的事,看上去就更不顺眼了。

这一年五月,李绍费尽心思,终于求访到了其母黎氏早年走散了的胞弟黎五郎,当即大喜,将这黎五郎奉为座上宾,甚至还想为黎五郎封官。

这黎五郎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平日不过是个在赌坊帮佣的下路客,天子这话一说出来,可谓朝野哗然。

自隋炀帝兴进士科至今三百年间,便是正经科考出身的举人进士,游历上五六年都不能授官的大有人在,眼下一个无才无德的外戚,只因为是天子的母舅,就摇身一变要和他们一道位列朝堂,共商国是,这让朝臣颜面何在?

本来已然隐隐有隐退之势的杨清被众人逼出来,不得不对年轻的天子进言:“黎郎君既无科考功名,亦非五姓出身,恐怕不能服众。”

杨清自认他的话说的很是中肯——他本人虽然是巨贾之子,祖上却是正宗的弘农杨氏,当年也是靠着科试探花才能在朝堂上发迹,更不必说他那个十六岁连中三元的儿子。只是,想到这个越发管不住的儿子,杨清心中不由有些百感交集。

可杨清的话落到了天子的耳朵里就变得格外闹心,仿佛每个字都在提醒李绍,他即使坐到了九五至尊的位置上,也不能洗去生母是个卑贱的洗脚婢的事实。

李绍自知事起,最痛恨的莫过于自己不堪的出身,朝臣越是反对,他越是下定决心要抬举母亲那边的亲戚——其实也只剩下黎五郎一人而已。

李绍先是给黎五郎赐下了大笔钱财,广阔府邸,又亲封黎五郎为承恩侯。

平南侯为太上皇掌管神策军多年,又立下了赫赫战功,到头来也不过是一介爵位;杨清纵横朝野数十年,门生广布,故旧如林,也不过是个县公,可这黎五郎只是因着有个好外甥,竟然就封了侯爵。朝野喧哗之声,一时不绝于耳。

若说这一件事还只是让朝臣有所不满,接下来李绍的所为则可谓是捅破了天。

李绍为了抬举黎五郎的身份,竟然妄想将自己的妻妹,田弘远的嫡幼女嫁给黎五郎。且不说这之间差着的辈分伦常,黎五郎一个浑人,田弘远怎么可能舍得将女儿下嫁?还是田惠在含元殿中同天子大闹一场,这件事才不了了之。

但在这件事之后,李绍和田家的关系显而易见地坏了下去。

而他往日最倚重的那个人,偏偏在这几件事上一言不发,不说支持,却也从未反对过。

李绍能明显地感受到陆明衍和自己的疏远,却对此无计可施。相比起朝堂上的群臣百官,陆明衍对他不可不谓恭敬,甚至让他想要挑错都无从下手。一时间,李绍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有些孤立无援。

……

陆灵霏在内宅,日常多是看看闲书,给三郎和姐姐的几个孩子做些绣活打发时间,原本并不知道这些朝堂上的事。

她知道自己在这些事情上实在没有什么天赋,更无从说起野望,因而很少过问丈夫有关朝堂上的事,只是隐隐地察觉,他比之前更忙碌了。

她心疼他,却也只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为他分忧。

陆灵霏试着往大长公主府上送过节礼,平日得了什么好的吃用,也会送一份给大长公主。大长公主虽然没有什么旁的表示,到底却没有拒绝她的示好。兴许大长公主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自己的儿子,对自己这个儿媳并没有什么恶感。

她做这些的时候,都事先问过了陆明衍。

因为他,她才会想要孝敬他的母亲,但这要建立在他愿意的基础上。即使是亲密的夫妻,她也没有资格替他决定些什么。

他起初并没有表示什么,直到亲眼瞧见她绣了一副秋玉兰扇面,要送给大长公主,终于忍不住酸道:“还不如给了我。”

陆灵霏笑着去捶他。

她绣了两幅扇面,秋玉兰,冬梅花。一幅给了大长公主,另一幅被她带着回到了平南侯府。郑夫人吃过药,见她来了,神情很平静,看上去仿佛和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开口却道:“绥绥,你院子里的桂花又开了。”

郑夫人每到深夜就会被自己亲手做下的一桩桩一件件恶事惊醒,而白天醒来后,又会忘了自己曾经做过什么,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

在这个世界中,她不曾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因而“绥绥”也就没有死。

陆灵霏也不知道,这一切对于郑夫人来说到底算不算是一种最好的惩罚。

但命运无疑将郑夫人狠狠地嘲弄了一番:她这一生都在追求生出一个儿子,为此费尽心思,甚至不惜换子杀女,但到头来,等到她终于生出了儿子,却又被带离她身边,母子终日不能相见。她自己也被往日种下的孽因缠绕,陷在了无尽苦果中。

她听着郑夫人的话,有一瞬默然,而后点点头:“母亲耐心将养着病,再过几日,我吩咐人将树上的桂花打下来给母亲做糕点。”

郑夫人笑了:“好,那我便等着你的糕点了。”

喝过了药,困意涌了上来,郑夫人在床榻上阖上了眼。陆灵霏看着母亲沉睡的面容,良久无声,直到朱媪走进来,附在她耳边,告诉她长姐陆襄水来了。陆灵霏抬起头,有些错愕,但还是在丫鬟仆妇的簇拥下,朝着她从前的院子走了过去。

一进门,陆襄水就上前拉住她的手,一口一个“瘦了!瘦了!”

陆灵霏:“……”

她捏了捏自己的脸,抱怨道:“都吃胖了。”陆襄水又道:“胖了好,以后生产容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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