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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正月末,百姓们陆续结束猫冬,开始出门摆弄起农活来。
卸去伪装的度蓝桦一行三人赶到苏开家时,正碰上他扛着铁锨往外走,双方在大门口相遇。
“苏开,”度蓝桦道,“知道我们找你干什么吗?”
苏开的眸色沉了沉,握着铁锨的手紧了紧,“不知道。”
正如刀剑是将士的命,农具也是农民的命,那柄铁锨被保养得很好,长期握着的木质手柄呈现出一种莹润的玉质光泽,而铁质的锨头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显然十分锋利。
真玩起命来,铁锨的杀伤力丝毫不亚于刀剑,抡圆了照样能把人的脑壳削飞。
大禄朝实行禁铁令,没有朝廷公文不得随意配备兵器,度蓝桦三人……都没带武器。
“夫人退后,”阿德和韩东对视一眼,挡到度蓝桦面前,“把铁锨放下,自己走过来。”
苏开抿了抿嘴唇,腮帮子隐隐收紧了,没动。
“你们谁啊,找我爹干啥?”院子里又走出来一个穿着藏蓝色旧棉衣的半大少年,约莫十岁出头年纪,见父亲正跟人对峙,慌忙把手里的锄头举了起来。
刚才还很平静的苏开突然焦躁起来,转身朝他喊道:“滚回去,这里没你的事儿!”
“拿人!”趁他分神的瞬间,度蓝桦高声喝道。
阿德和韩东闻声而动,扑上去一个按胳膊一个绊腿,眨眼功夫就把苏开按到了地上,铁锨也远远地踢飞了。
那少年瞪圆了眼睛,嗷嗷叫着朝阿德和韩东抡起锄头,结果刚举到半空中就被度蓝桦一脚踢飞,然后一个过肩摔,横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苏开头上青筋暴起,眼睛瞪得血红,面朝下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拼命挣扎了几下,不动了。
“这是,这是怎么了?你们是谁?!”一个跟苏开差不多大的女人听见动静从屋里跑出来,身后还跟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
见男人和长子都被制服,那女人愣了会儿,才要放声大喊就听度蓝桦冷冷道:“若想让全村人都知道你男人是个杀人犯,你就放开嗓子喊。”
苏开的妻子神奇地闭了嘴。
“夫人,看,伤痕!”阿德将苏开的棉袄掀开,一大片紫黑色的淤青映入眼帘,从锁骨一直蔓延到腰腹处,占据了大半边身体和一整条胳膊,触目惊心。其中还有好几处结了厚厚的血痂,可想而知,伤口原本该是多么严重。
度蓝桦蹲下去,用力在其中一处血痂上按了按,然后看着因为疼痛而发出冷哼的苏开的眼睛,“平山县城内的道路都十分平整,你告诉我,平地上怎么摔出这血肉模糊来?”
苏开又挣扎了几下,一言不发。
“你不说话也不要紧,”度蓝桦拿出那块布片在他眼前晃了晃,“虽然被风吹雨打二十多天,但我还是能看出这块布料很新,你家境贫寒,即便棉衣被划破,也不舍得扔吧?”
苏开的瞳孔一阵剧烈收缩,呼吸明显加重,度蓝桦才要说话,突然见他妻子拔腿朝屋里跑去,忙跟了上去。
“站住!”常年料理家事的农妇怎么可能跑得过度蓝桦?苏开妻子的手还没碰到衣柜门,就被度蓝桦一把按住。
“别,大人求您了!”那女人崩溃了,跪下搂着她的腿嚎啕大哭起来,“没有,真的没有,真的不是他啊!求您了,真没有啊!”
度蓝桦深吸一口气,猛地扯开柜门,就见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中,赫然夹着一件灰褐色的棉袄。
她抓起抖开一看:男式的棉袄右前襟上,打着一个针脚整齐的补丁。
衣柜里有个针线笸箩,度蓝桦顺手取了剪刀,三下两下拆了补丁,露出来一个边缘参差不齐的大洞。
虽然在修补前进行了修剪,但依然可以看出那大洞与她手中布片的形状高度吻合。
眼见铁证如山,苏开的妻子瘫软在地,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头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要是她不这么抠搜就好了!
度蓝桦看着她,“你其实早就猜到了,是不是?”
作为苏开的枕边人,丈夫身上突然出现的伤绝对瞒不过她。纵使一开始她没多想,但后来汪河夫妻的死讯传来,难道还没有点预感吗?
尤其刚才的举动,更是坐实了她的知情不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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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河一案的真相颠覆了所有人对于“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的印象。
当年汪河上门提亲时,苏开就觉得此人奸猾不可信,并不支持姐姐嫁过去。奈何父母和苏梅本人都愿意,他也无计可施。
一开始那两年,汪河与苏梅感情还算不错,可渐渐的,汪河为了赚钱不择手段,虽然赚了钱,名声也毁了。苏梅也劝过,奈何自己没有本事,娘家也不济,更压着个“没有子嗣”的罪名,说话根本没有分量。
汪河因为没有孩子的问题对苏梅肆意辱骂,苏开几次三番看不下去,希望姐姐和离改嫁,然而苏梅自己却不舍得荣华富贵。
再后来,苏梅隐约觉察到生不出孩子的根源可能在汪河身上,就起了过继弟弟儿子的念头。汪河与苏开不睦,最初不愿意,但因为实在没有其他人选,也就半推半就的应了。
谁知汪河这关过了,本以为十拿九稳的苏开却不愿意!
汪家的根子都烂透了,他不想让儿子以后也变成那样的人,更不想被人戳脊梁骨说为了钱卖儿子。但是苏开的反对反而激起了汪河的好胜心,若说原本只有六分念想,现在直接被刺激到了十一分!
汪河脑子活泛,就让苏梅趁苏开外出时频繁回娘家,每次都是绫罗绸缎、糕点果品装满车,又送给苏开的家人许多财物……
银子的力量是可怕的,几个月下来,苏开的老婆孩子都开始念汪河的好,反过来劝说苏开同意,长子更大感遗憾道:“可惜我生得早,不然我就去了!”
去亲姑姑家里做大少爷啊,全家都能跟着享福,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爹为什么不高兴?
苏开勃然大怒,进城找汪河对峙,结果反而被汪河当面嘲讽,说他是欲拒还迎,故意拿架子。
“这世上谁不爱钱?你如今装的贞洁烈妇似的,不过是贪得无厌罢了,我劝你啊,且见好就收吧。”
见苏开恼火,汪河笑得越发开心,不屑道:“你不愿意又如何?回去问问你老婆孩子,他们是愿意跟着你这个穷鬼过活,还是愿意到我这里来吃香的喝辣的!只要老子活着,早晚有一天,他会主动爬过来求着给我当儿子!”
最令苏开难过的是,曾经的血肉至亲,他的亲姐姐竟然也帮着男人说话,骂他死心眼儿、自私自利想不开,眼睁睁看着姐姐陷入到这种境地竟然不想帮忙。
苏梅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也就仗着我是你亲姐姐才提拔你,让那小子过来当我的儿子有什么不好?我是他亲姑姑,难道还能亏待了?眼见着汪河是指望不上了,以后我们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这些家产不全都是他的?
你们一家人十辈子都赚不来这么多钱!你光顾着自己的面子,有没有替你的儿子想一想?难道你就想让他一辈子跟着你受穷?你现在说的好听,什么名声的,能当吃还是能当喝?等他长大了,必然要怨你!”
苏梅的背叛成了压倒苏开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彻底对这门亲戚绝望了。
这么多年来他看重亲情,为姐姐四处奔走,谁知最后一颗真心喂了狗?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正如汪河所言,在知道荣华富贵触手可及之后,苏开的家人就再也回不到原来心如止水的日子,闲来无事便会回忆苏梅每次回来时穿得多么光鲜,送他们的礼物又是多么奢华……
那些,那些都可以是他们的啊!
于是所有人看苏开的眼神都不对了,他成了阻碍大家过好日子的罪魁祸首,苏开彻底崩溃了。
他知道,就像汪河说的,只要他活着一天,汪家就是这一大家子的阴影!
只有死,只有他们都死了……
为了那一天,苏开整整策划了一年,他本以为计划天衣无缝,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原来的糊涂官突然告老还乡!
得知真相后,众人都十分感慨,肖明成道:“你既知道汪河是个败类,又何苦为了那样的人搭上性命?”
苏开满面泪痕道:“我没有法子啊,那汪河有钱有势,我又哪里斗得过?我已没了父母,没了姐姐,不能再叫人夺了老婆孩子去啊!”
他的妻子桂香被判了包庇,瘫在公堂上痛苦不迭,言语颠三倒四,眼见着人都有些疯魔了,“怨我,怨我,都怨我啊!就是那件棉袄,棉袄啊!当初我要是狠狠心,一把火烧了……当家的啊,你别怪我,咱们穷也就罢了,可我实在不想孩子还跟咱们似的穷一辈子啊!”
她半辈子跟着苏开吃糠咽菜,从没有过一句怨言,本以为日子也就那样了,可突然有一天,苏梅来了,说可以带她的儿子去享福。
桂香心动了。
日子苦她不怕,但可怕的是这样的苦日子看不到头!
上一辈苦,他们这辈苦,眼看孩子们长大了,还是苦!
桂香两口子每天都没日没夜的做活,可日子还是没有一点起色,好不容易赚一点钱,拿在手里还没焐热就花出去了……
她不懂,难道他们就天生一根穷贱骨头?生下来就为了受苦受难?
凭什么有的人就能吃香喝辣?凭什么?
所以苏梅一提过继的事儿,桂香几乎是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她这辈子就这样了,但她的儿子能当人上人啊!为什么不愿意?
只要一个好了,剩下的哥哥姐姐自然也就好了,哪怕孩子从今往后不能再喊自己一声娘,也值了!
她知道汪河的银子来的不干净,可那又怎么样呢?银子再脏也是银子啊,只要拿出去,还有人不要不成?
只是没想到,自家男人不愿意……
面对这样一个母亲,公堂上的任何人都说不出指责的话,只是觉得难过。
桂香有错吗?有,她包庇犯罪。
可她真的有错吗?她只是一个想让孩子过好日子的无用母亲,没有伤天害理,所以她又没有错。
苏开也没有怪妻子,“是我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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