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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开心一家四口登门当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果然是个值得庆贺的好日子。
一家四口刚进门就跪下了,常开心激动得声音发颤:“团聚之恩,永世难报,惟愿来世结草衔环,略表万一!”
他虽然是个豪商,却也是个雅商,平时惯好读书识字,颇有几分斯文模样,言行举止从不失礼。可今天,却也很有几分失态,当真是骨肉连心呐。
度蓝桦和肖明成受了他们的礼,磕过头之后忙叫起来,这才有空细细打量两个跟来的少年。
常开心和正妻杜玉茹都是好相貌,他们两个生出来的儿子自然也丑不到哪里去,显然失而复得的长子更像常开心,浓眉大眼,轮廓硬朗;而次子常欢则眉清目秀,面目柔和,更像母亲多一点。
但两人坐在一块儿时,一眼就能看出是亲兄弟,五官间至少有三四分相似。
只是七年的被拐生涯显然在常悦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他的身形极其瘦削,脸色也不如弟弟白皙红润,气质方面更是差了一大截。
常开心夫妇和次子都是聪明人,而刚被找回来的常悦双目明亮有光,显然也颇为机灵,但他这种机灵并非源自优渥的家庭条件和出色的教育,而是一种长期处于困苦、压迫和不安中被迫磨练出的警惕。
说的残酷一点,弟弟常欢的聪颖是一种平等,甚至相较普通百姓而言高高在上的从容自信;而常悦,则是一种出于习惯成自然的察言观色的机灵,为了求生……
常家乃一方豪富,在绝大多数地方都是座上宾,无论常开心夫妇还是幼子常欢都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礼仪形态无可挑剔。
刚被找回来半个月的常悦分明已经很努力了,但偶尔不经意间还会本能地弓腰缩背,流露出不安和紧张。
而这种形态,最常出现在下人身上……
这些细节自然逃不过度蓝桦的双眼,她心中暗叹,真是造化弄人。若非天杀的拐子,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必然也是人中龙凤,学有所成。
好在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恶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希望老天可以在今后的日子里善待这个可怜的少年。
常开心今年三十三岁,正是一个事业成功的男人最富有魅力的时候,只是今天这份魅力却因为稍显红肿的眼睛而稍稍打了折扣。
他唏嘘了一回,又介绍了自己的两个儿子,“这是长子常悦,那是次子常欢,若不是托大人和夫人的福,这兄弟俩也没有重新并肩站在一块儿的机会了。常悦,来,见过大人和夫人。”
常悦应声而起,往前走了两步,再次想向上座的肖明成和度蓝桦行大礼。
“不必多礼,”对这个与自己的儿子同岁的少年,肖明成颇多怜爱,及时叫停,视线在他稍显僵硬的左腿上扫过,温和道,“你小小年纪便遭此劫难,如今归来,且好好养着吧。”
第一次见到四品大员,就连常年跟着父亲在外走动的常欢都难掩拘谨,更别提常悦。不过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他苍白的额头上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坐回去的姿势也有些僵硬。
常家人两两分坐两侧,杜玉茹下首正是常悦,打从还没进门起,她的眼珠就跟钉在长子身上似的,一错不敢错,宛如在看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
她闻言却忍不住哽咽道:“大人,夫人,您不知道,民妇到现在都跟做梦似的,生怕一睁眼就又找不到了……以前总是难过的睡不着觉,现在见了他,心疼得睡不着!”
她的亲儿子,他们常家商号的嫡长子,名正言顺的少东家,竟然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小镇上,给一个八流商户家当了五年的小厮!
这都养了半个月了,常悦身上才略微挂了点肉,刚接回家那会儿简直瘦得跟个骷髅架子似的。他身上全都是伤,有早已长好的旧伤疤,还有这几个月新添的,杜玉茹每次想起来都要哭一场。
其他的都算皮外伤,常悦年纪小,能养得好,倒不打紧。唯独左膝盖,因早年无缘无故被罚跪在雪地里冻伤了,每逢阴天下雨就疼。
他才几岁啊?就落下这样的病根!杜玉茹一想起来就恨不得将那家人生吃了!
“外头的人说,好歹人家给全须全尾的送回来了,”她抹着眼泪道,“我们该满足,也该谢谢人家。可大人,夫人!民妇实在感激不起来!”
杜玉茹死死拉住常悦的手,边哭边道:“他们的孩子是宝,人家的孩子就是草了吗?他才几岁啊,做错了什么,值得这样的打骂……”
那样的小门小户,给自家提鞋都不配的,却在过去几年中肆无忌惮地折磨着她的儿子,叫她怎能不恨!
见母亲难过,此事最大的受害人常悦却反过来安慰起来,“娘,都过去了。我已算好的了,跟我一批被拐去的孩子,有的直接病死了,有的因为不听话被打断手脚,丢出去乞讨……”
“再说了,我也没受几年苦,”他笑了笑,“前几年我选上了少爷的陪读,也跟着学了读书识字呢,他因要指望我替他抄书、作弊,并不如何磋磨。”
他被拐的时候只有五岁,记不清家人和住址,但潜意识里却知道自家家境不错,好像曾有人反复叮嘱一定要多读书,所以他拼了命地抓住任何一点机会学习。
只要学了本事,以后他就有可能为自己赎身,然后去找亲生父母。
“他算哪门子的少爷!”常开心一听这话,越发怒不可遏,眼圈都红了。
常悦愣了下,微微垂了眉眼。习惯了……
他用力掐了掐掌心,复又扬起笑容,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羞涩和得意,“回来的时候,我还攒了二十多两一包银子呢。”
屋里顿时一片安静。
过了会儿,杜玉茹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她用手帕捂住脸,哭得浑身哆嗦,“儿啊,真是剜了娘的心啊!”
她平时随手打赏下人的东西都不止这么点儿,可她的儿子,本该在蜜罐里长大衣食无忧的儿子,竟然要与人为奴!
常悦本想安慰的,没想到却反而惹得杜玉茹崩溃,也有些无措,顾不得在做客,忙跪在她身前,拉着她的手反复喊道:“娘,娘……”
常开心也跟着泪流满面,一边朝上首赔不是,一边抹眼泪,“失态,失态了……”
一直没出声的二公子常欢出言安慰道:“娘,您莫要哭了,当心伤身。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兄长再也不走的,您这般难过,反倒惹得兄长伤心呢。”可整整七年的思念啊,又哪里是一时间止得住的,杜玉茹几乎哭得昏死过去,常开心告罪一声,大着胆子借了花厅,带妻儿去外头稍作休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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