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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声音颤颤的,一个字一个字敲在心上,荡起阵阵涟漪。宗妮惶惶地垂下头,眼神落在靴子尖上,大手指紧紧绞在手心里,不知道该做何回应。
皇帝打算将她留在身边,又是侍膳差人,又是赏银千两,都是暗着来,从没直隆通地表示过。今日换了路数,直截了当地问,问得她措手不及。留下来吗?她不是没想过。皇帝若是两眼一闭,黑心眼地下旨将她塞进后宫,她根本没办法反抗,只能在冰冷的宫掖苦熬一生。
都说帝王最是无情,可眼前的万岁爷有情有意,他能耐心等她反馈,能低声下气地等她回答。她喜欢宫外的自由,惦念父母和宗家的一切,她有各种各样地理由回拒皇帝。可是话在嘴边却说不出去,她怕说出来的话伤害到皇帝,怕覆水难收,更怕眼前这段令人悸动的路走得越来越悲凉,她心里不舍。
见她没反应,皇帝顿步,扭过身子拦在她身前。姑娘家的脸上有了松融,皇帝看在眼里甚是欣喜,可惜还差点火候,一时得不到干脆的回应。
皇帝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游移到手上,见她紧张兮兮地握着拳头,手背上能看出纠结的力度,心中又是一阵窃喜。皇帝忍住笑意,出声问道:“朕问你话呢,你听见没?”
可真是要命,皇帝施展魅力,嗓音越发黏缠。宗妮觉得脸都快要烧起来,瓮声瓮气道:“万岁爷这话折煞臣了,臣进宫为了什么,不就是遵从祖训来伺候万岁爷的么。您觉得臣用着顺手,那是您给我们宗家面子,不嫌弃臣是个女人,不厌烦臣笨手笨脚。臣心里高兴,愿意继续留在宫里给您做芸豆卷吃,直到您吃腻了,不待见臣了,臣再离您远远的。”
没直接拒绝,已经足够了。皇帝执掌江山,每年阔疆土平边乱,野心能吞下整个外疆,却因为她这一席话感到满足。皇帝微挑着唇角:“朕就好这口,怎么吃都不会腻。你就踏踏实实待在朕身边吧,朕且得需要你呢。”
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没准过了一两年,皇帝就会喜新厌旧,有了新的欢喜,有了新的垂青。宗妮撇撇嘴,央求道:“万岁爷,臣能求您一件事吗?”
别说一件事,只要不说离开他,就算十件八件也能答应。皇帝点了点头,问道:“什么事,你说来让朕听听。”
宗妮抬了抬眼:“臣虽然答应您在宫中侍奉,但心里着实惦记着家。您今儿去了臣的家,大约了解臣家中的情况。父亲伤了腿脚不方便行走,母亲一个人忙里忙外,家中的丫鬟小厮齐上阵也顶不了多久。家中如此境地,臣日日夜夜都担心。承蒙您不嫌弃,又是御厨又是侍膳,臣确实没有闲工夫日日都回家。臣想求万岁爷能开恩,每月准臣两三日假,让臣能回家能照料父母,料理音韵楼。”
皇帝觉得没什么不行,孝敬父母膝下承欢本来就是人之常情,他不是昏君,自然能理解她的一番赤诚之心。皇帝想了想,道:“快过年了,朕给你放个长假,准你回家省亲。朕也想过,你父亲的腿乃陈年旧疾,若是治愈得需要下功夫,朕已经命太医院商讨对策,若是可行便等过了年便施诊。食肆也不能总由你母亲盯着,还是得需要专人照料。和硕亲王家中的管家擅经营铺子,朕改天与他说说,让那管家去音韵楼奉值,省得你一天到晚操心。”
宗妮觉得不大好意思:“臣何德何能,居然能劳动王府管家。”说完又觉得不合适,“管家若是离了王府,那亲王府怎么办,和硕亲王不得恨死臣。”
皇帝说无恙:“朕与哥子讨个人使,谈不上什么恨不恨的。就算抱怨也让他找朕抱怨,跟你无关。再说,朕的私产交给他的人来处置,他合该高兴才是。亲兄弟明算账,朕乐意将此事全权交予他,证明朕倚重他,不跟他生分。”
皇帝是卸磨杀驴的一把好手,宗妮也不敢劝,只能唯唯诺诺称是。
皇帝扫了她一眼,沉着音道:“你的请求,朕都答应。礼尚往来,你也得答应朕一件事。”
宗妮忙拱手:“您只管吩咐,臣听命。”
皇帝本有一肚子话要说,看见她手腕上那只冰脆的翡翠镯子,又有些怨气,抬了抬眼问道:“你跟本初到底怎么个说法?”
宗妮闷声回:“没什么说法,苏大人为人热忱,总帮臣的忙,臣感激他,愿意将他当朋友看待。”
“那他呢?也把你当朋友?”皇帝微微纵眉,“朋友之间送镯子,朕怎么没见他送过朕呢?”
皇帝幼稚起来,有时候甚是让人难以理解。男人之间兴送镯子么,又不是官爷与风月场的小倌,用那劳什子东西圈住兔爷。宗妮为难地看着皇帝:“臣也觉得这镯子送得不得当,想着有朝一日能摘下来送还回去。万岁爷若是喜欢,臣回头给苏大人提个醒,让他挑选只正好的进献给您。”
皇帝的目的又不是要镯子,听她那意思甚至满意,心里的酸水又变了味道,满心认可道:“朕才不喜欢,不用他送。”
又哀怨地看了眼她的手腕,“你什么时候能瘦下去?能光瘦手背吗?”
宗妮很为难,每逢过年胖全身,这事儿可抵挡不住。可是不能扫兴,只能巴巴地回:“臣上次在太妃宫里瞧见玉滚轮,她老人家瘦脸用的,臣回头借来用用,没事儿便在手背上滚,兴许能管用。”
皇帝背着手走着:“太妃喜欢一件东西,轻易撒不开手,你不用去借,朕让造办处做一个给你便是。”
宗妮咧开嘴笑:“这怎么好意思呢,万岁爷可真惦记臣。无功不受禄,不然您从那一千两银子里扣吧,总让您破费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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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觑了她一眼:“得便宜卖乖,真要是扣你的银子,你又该跟朕哭穷了。”
宗妮嘿嘿乐着,其实这样也挺好,皇帝体贴人,乐意跟她说话,不摆架子不插秧子,也不拿原来那张冷脸子罚她。她塌下心来守在皇帝的身边,照料他吃喝,在他烦了累了的时候能说点话逗笑他,彼此心照不宣地维持体面与和气,就算不交心,便也知足啦!
皇帝却不这么想,她囫囵笑着,跟个傻大姐一样,其实芯里没准想什么坏主意。皇帝觉得自己病的不轻,先前都谈好了条件,她满口答应不会离开他,可他还是患得患失,生怕她像流沙一样,从手指缝里狡猾地溜走。
皇帝叹了一声,拐进内右门。夜幕低垂,雾气消散,又能瞧见天上的明月。皇帝又想起方才要说的话,回首说道:“净跟你扯皮,朕差点忘了说要事。”
宗妮仰着脸道:“请万岁爷示下。”
“你是外臣,以后没有朕的许可,不准私自去东六宫。”皇帝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整天傻乐,要心眼没心眼,要眼眉没眼眉,你跟人家斗什么斗。今日若不是老天开眼,有贵人相帮,不然你这条小命早就没了。”
宗妮也有点后怕,她是愣头青,听说四喜被扣押在景仁宫,她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仗着一身孤勇就在景仁宫里冲撞。她不仅心眼大,胆子也大,拘不住管不住,若要怪也只能怪她娘怀胎时忘记将害怕俩字塞给她,天生的毛病可真不好改。
宗妮道:“臣有乱摸老虎屁股的臭毛病,您又不是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又不是没被触犯过,先前她在他这犯的错,足够诛她九族了。可是缘分就是那么奇妙,皇帝想着,大约是有神灵指引,不然他此生的耐心怎么可能全施舍给她。皇帝暗自庆幸当初能咬牙将气焰忍下来,没直接将她拉到菜市口砍了,不然现在的他又是孤家寡人,他的皇后死在他的手里,多惨啊!
皇帝叹了一口气,意有所指道:“这天下,也就朕能容忍你这臭脾气。”
宗妮可不敢接这话,缩着脖道:“臣再也不敢顶撞您了,臣以前吃了熊心豹子胆,净惹您生气。以后臣只管老实本分,听从您的差遣,您让臣往东臣便往东,您让臣往西臣便往西,管住嘴绑住腿,绝不会给您招惹是非。”
“你这张嘴倒是会说话,尤其会吹马屁,”皇帝看了她一眼,“不过有时候也不会变通。就拿今儿这事说,你与朕张口不就省去这些事了?你又不似旁人,见朕一面犹如登天,朕日日戳在你眼珠里,还要瞒着掖着?”
宗妮有话不敢说,憋得脸通红。皇帝皱眉问:“你倒是说话啊,还真打算管住嘴了?”
宗妮硬着头皮道:“万岁爷,您忘了您还生臣的气呢。臣乃戴罪之身,哪敢随便求您。何况臣去救人,那小苏拉在庄嫔娘娘眼里就是个蝼蚁,更入不了您的眼。臣实在没脸求,只能去碰运气。”
皇帝觉得她不该如此见外,本来她在宫里认识的人就少,好不容易有一两个能让她推心置腹以命相交的,他理应帮她护着。宫里的牵挂多了,等以后她想走,也得掂量掂量,看看舍不舍得。
皇帝开恩道:“朕的眼里,不管是谁都是朕的子民,没有蝼蚁这么一说。养心殿的杂活多得是,年底又得往宫外放人,正是缺人的时候。那苏拉现下伤着,做不了抬水太监,等他养好了,再让杨贵章给他安排个轻松的差事。”
皇帝金口玉言下恩旨,宗妮高兴地连忙谢恩:“臣替四喜谢过万岁爷。”
皇帝抬了抬手:“李闲华扰乱宫闱戕害人命,朕打算降她的位份。年底宫中大小事务还需要李府臣操持,等过了年,朕再下发旨意,也省得那个毒妇将你认作仇人,想方设法地害你。”
宗妮笑道:“万岁爷不用顾及臣,臣心眼大,不跟浑人一般见识。您心里有算计,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臣就算受点苦也无碍的。”
这话又说到皇帝的心里,宫中有严格规定,后宫女子不得干政。李闲华的手伸得远,父女二人恨不得架空他这个皇帝,当江山的家做后宫的主。他的南音却不是,识大体懂进退,虽然偶尔冒冒失失,但心思活络,适合入主后宫,做天下女人的表率。
跨进养心门,张从善才迈碎步跟上来。偷瞄了一眼皇帝的表情,长舒了一口气。正好到了该传膳的时辰,宗妮站在殿外等着太监们排膳,张从善找准机会凑过来问:“姑娘可是与主子爷和好啦?”
宗妮笑道:“您这话说的,万岁爷懒得跟我置气罢了,哪有和好那么一说。”
张从善应付着说是,他自然懂得姑娘家脸面薄,故作矜持拿捏着姿态。张从善腆着脸子道:“咱万岁爷多好啊,听见姑娘去景仁宫受了罪,二话不说就去寻你啦!杂家跟随主子爷十多年了,从没见过主子爷如此慌张失措的模样。咱主子爷也是正常人,手里执掌天下之事,操劳得身子骨都不好啦。姑娘若是感怀咱主子爷,多体谅体谅他老人家,等身子骨调养好了,还怕没工夫疼你?”这话说得宗妮一头雾水:“大总管,您这是累糊涂了吧,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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