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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婆子走过这前面的大堂,跟着宋五爷进了后面的住房,看见庭院里的腊梅开得正好,就摘了两朵簪鬓边,又瞅着后面一带带的屋舍,恭维说:“五爷越发阔气了,这地方可比五爷原先在状元巷里住着的院子宽敞多了。”宋五爷说:“阔气什么?从靖国公府那租来的屋子,要按年交租子呢。”

扈婆子笑道:“我的五爷,姑奶奶现在公府里住着呢,交出去的租钱,还不是从左口袋倒腾进右口袋,进了自家人手里。上个月,老身去靖国公府里给竞哥儿收惊,瞧姑奶奶比做姑娘时更加贵气了。”

宋五爷请扈婆子坐,茶点上来了,就问:“你刚才说的喜事,是什么事?”

扈婆子说:“五爷,你知道刚才你骂的是谁吗?”

“我不似妈妈手眼通天,我哪里知道?”

扈婆子说:“他是杏花巷里,打江南来的李举人的嫡亲兄弟。”

“我老子还是……”

“他中了第八名!”扈婆子郑重其事地说,宋五爷倒抽了一口气,江南文气荟萃,能在那中第八名,金榜题名已是确凿无疑的事了,旋即眯缝着眼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婆子说:“这关系可大了!他叫李正白,他兄弟叫李正清。李正清家里,有三个俏生生、水灵灵的女孩子。”

“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人家眼瞅着要做官的人,怎么瞧得上我们家?”宋五爷好笑地摆了摆手。

“呀,五爷,你怎么能说这样丧气话?”婆子说,“姑奶奶现在靖国公府里……”

“就为这缘故,才不匹配!”宋五爷端起茶碗,呷了一口,“人家是迟早要做官的,我妹妹在公府里做妾,将来遇上靖国公府的内亲外戚,叫人家怎么寒暄?会起亲来,这座次也不好安排。”不遇上事,他一家自然也算风光体面,可遇上事,纵然别人不说,他也清楚自家有几斤几两。早在他爹把他妹子八百两银子卖给靖国公府大老爷柳徽时,他家就已经自甘堕落,从受人敬重的孝廉第,沦为小妾的娘家。无心做官也就算了,有心做官且有廉耻的,哪个肯和他家结亲?

扈婆子好笑道:“宋五爷,你真是卖萝卜的跟着盐担子走——闲操心!听评书落泪——为古人担忧!管他怎么寒暄、什么座次,和咱有啥关系?”

“人家知道,肯结下这门亲?”宋五爷手指在桌面上点了又点。

扈婆子说:“有老身呢,你怕个什么?只要五爷肯舍老身一副好棺材板、一身好装裹,上刀山下火海,都是老身去。绝对不累到五爷一分。”

“哦?你有什么法子?”宋五爷深深地看向婆子。

扈婆子说:“李正清一家初来乍到,一切事体,都由李正白两口儿打理。那个李正白眼里除了钱,什么都不管。只要宋五爷肯出五十两银子……”瞧宋五爷微微地皱眉,立时说:“五爷,跟个做官的亲家比起来,这五十两算什么?有个当官的岳父,咱家十一爷的前程,不知道多远大呢。就五十两而已,少包一个粉头,也就省下来了。李正白收了银子,绝对不敢对李正清一家漏一点口风。”

“就算他不说,只看我们这小本营生,人家也未必乐意。”宋五爷又犹豫了。

扈婆子说:“五爷,怕个什么?五爷去跟姑奶奶说一声,叫姑奶奶明儿个向府里告假,和老身一起去李家提亲。那李正清一家初入京城,无亲无故,又眼界未开,先听说是靖国公府的奶奶,就已经吓得心惊肉跳了,再亲眼看见咱们姑奶奶那通身的气派、阔气的排场,必定会惊骇得大气不敢出。咱再用言语弹压得他家不敢抬头看人,百般地挑剔他家姑娘,叫他家揪着一颗心:只盼着亲事能成,无暇去探究咱家姑奶奶是真是假。如此这般,姑奶奶开口提亲,那李家必会又惊又喜地连忙答应。咱手脚快一些,两三天内速速地过了礼。之后,就算李正清两口子察觉,他们也只能关起门来和李正白两口儿闹。他一个体体面面的举人,敢赖掉这门亲事不成?”

“好!果然是一门好亲!”宋五爷猛地一拍桌子,“只是说哪个姑娘好呢?”

“自然是二姑娘了,听说那个二姑娘,还是在两淮节度使府里长大的呢。这事要成,讲究的是一个快字!五爷须快快下决断,迟了,人家将京里的人事摸清了,那就什么想头都没了。”

宋五爷手指在桌上敲了小半天,起身离开一会子,须臾,拿六个银锭子回来,递给扈婆子,“妈妈,先给李正白三十两银子,事成之后,再给他二十两!至于谢媒钱,妈妈无需担忧,绝不会少了你的。”

“放心,一准能成。”

扈婆子离了宋五爷面前,把那三十两银子捏了又捏,盘算着用这银子在郊外买两亩地。出门骑上骡子,一颤一颤地继续向板桥走。进了杏花巷里,把骡子拴在银杏树上,见李家大门敞着,就颤巍巍地进去,见影壁后有人说话,就竖起耳朵听。

只听影壁后,一个妇人脱口道,“没钱?”李正白咳嗽一声,装作才知道的样子,恶声恶气地说:“你这书生,没钱怎么不早说?”

“大叔你说过……”李正白这么快就变了脸,书生完全反应不过来。

“怎么?你还指望天上掉馅饼?——弟妹,我吃他骗了!等我撵他出去。”李正白走出来,一手掐着腰,一手提着书生的书箱,瞧见了扈婆子,登时变了脸色。

“大老爷,好呀。”扈婆子咧着嘴,瞅着李正白笑,刚才梅柳巷里的事,她看得一清二楚,这会子瞧李正白在一个妇人跟前弄虚作假,不由地就觉得好笑。也猜到那个妇人,就是李正清的内人邹氏。

李正白生怕扈婆子多嘴,把妙莲的亲事说出来,立时紧张得额头冒汗。

“大哥,算了,算了。”邹氏走出来,摆了摆手,“叫他先住下,写信叫他家人送钱过来——你不会连棉衣、被褥都没有吧?”

书生呆头鹅一样地跟出来,开口时又是糯糯的苏白,他说:“那宋家客店扣留了学生的箱笼……”

“算我倒霉,胡六嫂,等住给他拿一套被褥来,再叫奉官去当铺里,给这书呆子买几件冬衣。等他家送钱来,一并算账。”邹氏摆了摆手,看扈婆子涂脂抹粉,打扮的花里胡哨,待要和她互通姓名,忽地听见背后抽抽噎噎的声音,回头一看,竟是那书生擦着脸,不住地掉眼泪。

“你哭什么?”邹氏问第一声,没人搭理,就照着他后脑上狠狠地一拍,“书呆子,你哭什么?”

书生哽咽道:“学生这两天经历的事,比前头十八年还多……一时感慨万千,心里有一篇极好的文章,偏手脚被冻得麻木,又没有笔墨……怕回头忘了……”

“这种事,也值当哭?”邹氏好笑地在他额头上一戳,“来,我领你到花园书房里去,一个男子汉,哪来那么多的眼泪?”一时顾不得扈婆子,就把他领进了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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