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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姑娘,你身上怎么有股牲口味儿?”林玉婵不答,顺手薅下江高升的帽子,扣到苏敏官头上,勉强让他回到正常人样。
江高升平白又?丢个帽子,不满地看了林玉婵一眼。他好?心提醒一句,这么直爽坦承的性格如今不多见,她只?把他当衣帽架子!
苏敏官问:“有吃的吗?”
“有!”
不远处一个小棚子里,洪春魁伸手招呼。
小棚子是租给往来客商船户,用来打?尖休息的,里头不太干净,但有锅有灶,算个自助民宿。
洪春魁打?招呼就正常多了,言简意赅:“林姑娘,瘦了。吃苦了吧?多吃点。这里安全,好?好?休整几日。”
林玉婵吃上两个月来的头一顿肉——不是汤里漂的油点荤腥,不是用来提味的内脏下水,而是一整只?新宰的鸡!
还是米其林三星间谍做的!
炖在浓郁的汤里,鲜白的肉,酥烂的骨,嫩得入口即化。
她再?也顾不得形象,连皮带骨狼吞虎咽,明?明?肚子胀得难受,还是舍不得放过一口。
旁边三个大男人不好?意思瞧。江高升和洪春魁铺开?行李,从中找出?小刀铁片,一齐围着苏敏官鼓捣。
等林玉婵大半只?鸡进了肚子,苏敏官双手还铐着。
“……啐,这洋人的玩意儿真是不一样,没钥匙还真不行……得回去请教一下高手……”
林玉婵有点不好?意思,招呼他们:“先吃。”
苏敏官轻轻一笑,举双手取了筷子。
“不急。用小火慢慢烧上几日,铁就脆了,到时随便一挣就断。”
旁边两位大哥点点头,又?有些为难。
“运河结冰了,行不得船。”江高升边吃边说,“洋人要过什么耶诞节,早早都?放假,往上海的洋火轮十天一班,今晨刚走一艘。”
洪春魁压低声音,说:“洋人那边催得急,让我下一班船就进厨上工。不如走陆路?”
苏敏官摇摇头,压低声音:“河北山东都?有捻军,碰上了平白耽搁时间。”
江高升道:“那怕什么!五百年前都?是一家人,顶多路难走一点,总不能在这里干等着。”
苏敏官寻思片刻,点点头:“饭碗要紧。你们能随我来,这情分我记着。你俩不用管我,速归,往后多照应。”
三人都?没吃多少?,撂了筷子,站起来,互相拱手为礼。
林玉婵咬着一只?鸡翅膀,后知?后觉地捕捉到这些对话的片段,慢慢的震惊失色。
她追出?去:“两位大哥。”
关于她自己到底是怎么获释的,其中定然内幕繁多,苏敏官让她“回去再?说”。
然而她心中已隐约有猜想。她拦到江高升面前,直接问:“敏官捞我,花了多少?钱?义兴还好?么?”
洪春魁连使眼色。然而江高升没收到这信号,愣愣地说:“林姑娘,你不知?道啊?义兴没啦。”
仿佛被人当头一拳,林玉婵一瞬间有点站不住。
“什么叫没了?!”
“不然如何变出?十万两银子?”江高升说,“不过你别过意不去哈,人命关天,我们大伙儿都?表决通过了。你是洪门姐妹,义兴是洪门会产,用在你身上不亏。”
洪春魁见瞒不住,也叹口气。
“这两个月,跟着敏官在海上来回跑,累都?累吐好?几回。敏官也真能耐,洋人叫价二十万两的铁厂,硬是谈出?个对折,不然我们还真凑不出?剩下的十万……”
林玉婵努力在脑海中拼合这些碎片,冷汗涔涔而下,惊得失语:“所以……”
“林姑娘,”苏敏官见瞒不住,干脆蛮横插入,夺回解释权,“根据官方?的说法,义兴船行被海关税务司发觉做假账,从道光二十七年开?始追根溯源,清算所有违法走私之罪,勒令一次补齐罚款十万两白银。这笔意外之财被赫德拿来购买旗记铁厂,献予江苏巡抚李鸿章。李抚台投桃报李,联合朝中势力,施展翻云覆雨之能,要挟大学士裕盛,迫使他自承错误,为你翻案。多亏你用计传出?来的种?种?内情,否则我等局外之人,还真不知?该从何下手。”
林玉婵感觉骤然掉进一个黑洞,一肚子热腾腾的鸡汤仿佛化为冰水,冻得她有点发抖。
“为什么……”
“时间仓促,抵押资产不足以凑齐银子,只?能分拆变卖。你的股份也没了,二十五分之一,我就代为处理?了,别见怪。好?在上次金能亨给我拟好?了合同,给义兴详细估了个价,十万两不多不少?,省了我不少?事。”苏敏官说,“露娜归宝顺洋行,两个码头归沙逊,小汽轮归旗昌……其余沙船地皮货栈之类,也都?找了好?买主。义兴的船员继续随船,拿新东家的薪水;其余伙计都?有遣散费,没亏待大家。”
江高升和洪春魁一左一右地点头,佐证他的话:“我俩帮着敏官跑腿,已误了几日的工,今天真得回去了,否则新东家那里说不过去。林姑娘,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两人匆匆扒完最后几口饭,跟林玉婵拱手道别。
她怔怔的回礼,头脑中似有火烧,平白感到恐慌。
苏敏官牵过她的手,朝着靛蓝色的夜幕中走去,笑道:“好?啦,先找地方?给你冲个凉。”
他小心挑选黑暗窄巷,在老城厢边缘穿梭,躲过巡逻官兵的眼目,直到跨入租界的铁栅栏门。
天津租界也是华夷杂处。在热闹的商业街尽头,海河泥滩之上,货栈、洋行之侧,新建一座三层洋楼,招牌书写“利顺德”三个大字。那是英国人开?的天津第一家西式酒店,外观是拱门林立的印度殖民地风格,进门则是地道的英式装潢。色泽柔和的木质的地板踩上去清脆地响,巴洛克式黄铜灯照亮宽敞的门廊。
此时的北方?老百姓完全没有定时洗澡的觉悟,要在隆冬时节找个能安全洗浴的地方?不容易。去中国人的旅店难免被盘问,只?能给洋人送钱。
天津就这么一家涉外旅馆,不仅是洋人开?会办公之所,许多官员下榻、华洋磋商、乃至条约签订,都?选在此处。小厮侍从都?训练得口风严谨,深谙西式服务精神,不该问的一概不问,倒是个藏身跑路的最佳去处。
这一个月来,苏敏官津沪两地来回跑,对天津港熟悉得如数家珍,知?道去哪儿最安全。
林玉婵还沉浸在难以言说的愧疚感中,浑浑噩噩的,被苏敏官又?从怀里掏了一锭银子,让人准备客房和热水。
直到被门童引着,走过穆拉诺玻璃吊灯,踩上木质雕花楼梯时,她才猛然惊觉。
“小白,你干了什么啊!”她压低声音,“你……你怎么能把义兴……”
“我才思有限,想不出?其他法子。”苏敏官看着她,眼中有点疲惫,“我心里当然也不痛快。阿妹,你能笑一笑吗?让我觉得这钱花得值。”
“可?是……”
林玉婵完全笑不出?来。她不值那么多钱啊!
十万两银子!
他奋斗了三年,从拿不出?三百两罚款的、奄奄一息的小破船行,到拥有上海第一艘西洋轮船、市值十万两以上的华人运输业大鳄,旁人眼里看着风光,只?有她知?道,他为了这些,冒过多少?次生命危险,度过多少?不眠之夜。
当然她也为此注入了不少?心血,那些享誉业内的保险合同条款,那艘因她借款、才最终落入中国人手里的轮船……
她忍不住回想自己那个幼稚的策略——她可?以假意答应宝良的婚约,让宝良为她运作?脱罪。她有一个名?义上的亡夫。只?要他“复生”,那么依据大学士裕盛一生推崇的程朱礼教,一女不聘二夫,第二次婚约立刻作?废,就算她被皇上聘了也得退财礼。
这不是个太光彩的办法,说出?来多少?难以启齿,因此当时冯一侃替她传话时,林玉婵并?没有对冯一侃明?言,而是扭扭捏捏地写了个小条子,托他带给苏敏官。
以苏敏官的反应能力,应当能意会。
可?是阴差阳错,冯一侃到达上海之时,苏敏官已经启程来津。这一句小小的暗示,就这么跟他错过了。
林玉婵忍不住想,要是他知?晓了这个剑走偏锋的办法,会不会后悔白花十万两?
苏敏官用手捋一捋客房的门窗桌椅,对卫生状况还算满意。又?让小厮搬来柴炭,燃起壁炉,一室升温。
林玉婵踩在厚厚的手工地毯上,从后面抱住他,默默掉眼泪。
“对、对不起……”
“义兴是洪门会产,”苏敏官回头看她一眼,淡淡道,“过去几百年里,各地义兴无数次攒下过巨额家业,又?无数次散了出?去,一切归原。比起过去烧的那些钱,今年这十万两,在我看来还有点意义。”
林玉婵抿着唇,不跟他顶嘴。
“船行还剩什么吗?”她轻声问。
苏敏官慢慢给自己拆手铐上绑的布条。一日奔波下来,已经沾了斑驳的血迹。
“最初的门面,还有一艘手摇船。”他微笑,“还欠着五千两的债。林姑娘,别忘了,你的合同是生约。”
林玉婵一怔,差点问:什么合同?
随后她想起来。那个她随时可?以退出?的恋爱合约。如果怕被他的债务牵连,她随时可?以终止。
免得让她觉得这十万两是卖身钱,欠着他。
他就是个一无所有之际还要嘴硬血冷的混蛋!
她扑在那柔软的床上,把自己埋得深深,放纵自己放声大哭。
作者有话要说:天津利顺德大饭店:始建于清同治二年(1863年),坐落于当时天津英租界,是天津市历史上第一家外资大饭店,在近代史上曾是重要的外交活动场所。中国与西方国家在近代的诸多条约是在这里签署,许多政要名流都曾寓居于此或在此下榻,如孙中山、李鸿章、周`恩来、宋教仁、黄兴、溥仪、蔡锷、袁世凯、段祺瑞、梁启超、冯耿光、张学良及赵四女士和梅兰芳等。美国前总统赫伯特·胡佛、十世□□喇嘛、英国国王爱德华八世……
这么重要的地标当然要打个卡。老照片里那个气派的大楼是后来建的,现在这个酒店刚开业一年,其实还只有一层。但是为了让婵婵休息好,提前把它升级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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