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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在世,须学会一项本领,便是自圆其说。这世上谎言太多,多得密密麻麻,比人口多,真真假假已无意义。地球是圆的,月晴圆缺也总要圆,甚至感情也是圆的。

真的本身是圆,假的是要去圆。

圆的过程,只自己认命去尝受。

自圆其说,苦不苦啊?

傅时津镇定自若,自然而然地告诉他,“事关卧底,不方便跟你讲太多。”

事关卧底,重要机密,的确不好讲太多。

钟霓低着头,摁着他的指骨,听着他的呼吸声,没有一丝错乱,反倒是理所当然的不方便。她不露声色地窥伺着昏暗中的男人,摸着他的指骨一路向上,摸到他胸口,“点解你一回来第一件事情是洗澡,而不是来见我?”

他没答话,有时沉默也像是一种自圆其说。

一室的昏暗中,谎言都好像真。

她的手指在他身上寻找着什么,摸到他腰侧上不深不浅的地方,顿了顿,手指下的皮肤没想象中平滑,没有了灯光照亮她的眼,感觉比平时敏锐许多。

腰侧上似乎是疤,细细的。细似针,要刺进她的指腹。还没感受多少,手被人用力握住,耳边是他开始错乱的呼吸。

他闭着眼睛,紧紧搂着她。

“你受伤啊?”

“已经好了。”

钟霓推着他,“我是讲今晚啊。”她推的动作毫不客气,他顺势而为,佯装被推到痛,装模作样叫疼。

灯一下子亮了,钟霓站在他面前,冷冰冰地望着他。

傅时津察觉到她目光里的探究,垂眸自然地躲避,只伸手去勾她的手。她下意识退开一步,避开他伸过来的手,“我忽然发觉,你变好多。”

他目光一怔。

“以前,你只古板,根本不会讲笑,行为更不用讲。”

他倏地站起身,迎上她探究的视线,“你也讲是以前了,难道我做出一点变化,不好?”

钟霓张嘴还要说什么,傅时津是怕她说什么,干脆捏住她两颊,沉默地望住她。那一瞬间,钟霓仿佛是望见他眼底一片暗色,陌生的生冷,陌生的怨,陌生的……陌生的他。

“还是讲,你更钟意以前?”

陌生令她心慌,她用力推开他的手,揉着自己的面颊。她不知傅时津怎么会这么大反应,被他盯着头皮一麻,生着闷气,不想与他多讲一字,转身要走。走到门口,也没听到他喊她,开门的动作稍稍迟疑,还是没有听到,于是,她走出门,用力摔上。

低头一看,光着脚。靠!都怪傅Sir,平白无端做些奇怪的事情,变得也好奇怪。但,她没法否认,她有沉溺于现在的傅时津,没以前那么古板,偶尔会讲笑,对她总有一份莫名的忍耐,似爱又不似爱,以前从未有,有的只是训诫,抑或是客气,抑或是像亲人的关怀,理所当然地给予她关怀,从不需从她这里索要什么。

她蹲下身,抱住膝盖,靠着墙面,望向走廊尽头的窗户。对面大楼的霓虹广告映进她眼睛里,心慌地闪烁着,一种陌生的难受感越来越浓烈。

她还不明白这种感受,只知自己讨厌这种陌生感,陌生的男人,陌生的生冷,还有莫名其妙的怨。

他怨乜呀?怨她?还是怨乜呀?

她琢磨了一会儿,手背一颤,低头看是掉了什么,滴在上面,凉凉的。她愣住了,也被吓住了。从前,他是古板,那她呢?从前的她会随随便便掉这么个鬼玩意儿吗?

门开了。

傅时津站在门边,凝视她的目光再无陌生的怨,只剩无奈。是她熟悉的忍耐,似爱的忍耐。她抬着脸看他,一张脸被他的影子覆得严严实实的,覆得她眼珠子蓄满的东西是他的。

他叹了一口很长的气,蹲下身,一手摸到她冰凉的脚后跟,一手轻轻触了下她的眼睫,“我再问一次,你很钟意以前?”

她拧起眉,故意眯了下眼,蓄不满的水,一滴滴地从眼眶掉下来。

“是啊,是啊,我好钟意以前啊,你古——”

他目光仍柔和,唇线却慢慢失了柔和,“我知了。”

你钟意以前,我就做回以前。完完全全做你熟悉的那个傅时津。

奢侈的想象,终只能是想象。

勿奢望,勿贪心,勿向往,勿憧憬,便无希望。

——你的古板令我讨厌啊。

钟霓被他看着哑了声,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眼珠子蓄的水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难过。她抱住自己,埋进胳膊间,声音闷闷的,“你离我远一点。”

他手足无措,握着她冰凉的脚后跟的手慢慢松开,纵然要离得远一些,也要抱她先回房间。他拿过桌上的衣服,转身要走。

钟霓坐在床边,看他真要走,立时哭出声。眼泪是她的天然武器,只针对他。从来不觉眼泪这样好用,以前她一掉眼泪,傅时津是以长辈神态来安抚他,现在……

他顿足,站在门口,沉默地绷着脸,听她哭到打嗝,没办法继续沉默,转过身,摔门反锁上。关门的声音震得她又打了个嗝,前几个嗝是假的,这会儿是真的了。

以前,她对傅时间,尚有畏惧,他是高高在上的长辈,亦是她心中不可揭露面容的艳鬼。这份畏惧,忽然间被这摔门的声音重新拉了出来。

钟霓捂住眼睛,不敢看他脸色。

他走进她,衣服随手扔到床上。

她认真听着周围的动静,听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动静,才慢慢挪开手,露出一只眼,还未看清楚什么,两只手都被人拉下来。

人总是渴望美好的事物,尤其是不美好的人愈发渴望,是望梅也止不了渴。

傅时津眉梢眼角全是怨,他忍耐着的是怨。

他紧握着她的手,摸向自己受过伤的腰侧,“知不知这是乜啊?”

是那一年维多利亚港狂欢年夜,他望着她三番两次对以前的傅时津告白,烟花肆虐绽放,他站在拥挤的人潮里,忽然间明白了,明白他不过是个卑劣的小偷。

偷来了属于他们的情侣纹身,偷来了亲吻,偷来了拥抱……

然后,一刀刺入他腰腹,让他偷来的东西都要放回原处。那一日,他是这样想的,眼前一片白,白的刺眼,白的痛,白的仿佛再也失去了偷来的那一份奢侈。

而要告诉她是什么,是讲不出口的。

只告诉她是很疼的地方。

眼泪模糊了视线,她眨了眨眼,眼泪全被挤掉,溢出眼眶。

“我是警察,受伤在所难免。”他慢慢松开她的手,也想要松开这一份奢侈。

钟霓微微仰着脸,双臂圈住他腰,圈着他靠过来,“你不要生气……”

“我冇生气。”

“刚刚你瞪着我,好像是要杀了我。”

“……我冇啊。”他转过脸看别处。

她扯开他的衬衫,用冰凉的脸颊贴着他温热的上腹,甚至是轻轻地去吻他腰侧上的疤。

轻轻地吻,似是给予他希望。

钟霓抬眸望他,看他克制、看他忍耐,仿佛是得到最矜贵的清心寡欲,而后大发善心赠予他奢侈的希望,恶劣地令他对此(心理)欲罢不能。

她多聪明啊,她最擅于抓他弱点了。

尊贵女皇,本俯视众生,却独独只望住他一人,怎不叫人虔诚屈服?

他克制着,捏住她下巴,望着她,一手温柔揩掉她眼下的液体,克制着情绪,却忘记要摆出合适的神情、眼神。他凝视着她的脸,面上无悲无喜,手指揩到一点湿润,沉默地在指间摩挲着。

情绪一克制,是冷漠,是叫人望而止步,不敢上前。

钟霓痴痴地望着这样的傅时津,心生畏惧,却也渴望明目张胆。

“傅时津……”

食指竖在她唇前,“嘘。”

他俯身,情绪防线终崩塌,冷漠也终被柔情吞没。他怜惜地吻了吻她的眼,“怎么舍得杀你,你是我的宝贝啊。”他拉过她的手,再覆上那块疤,温柔地哄她,“再摸摸,多摸摸我就不疼了。”

她心一动,掌心乖乖地贴上那道细细的疤,也贴上他的唇。陌生感带来的心慌哪比得过他带来的快乐感?她热爱于此。

他是陌生的,但更是她的。

“宝贝?”她快乐地笑起来,“宾个是你宝贝啊?”

他摸着她唇角,吻着她唇角的笑意,真想一口也吞了她的笑,好尝一尝是什么味道。

“宝贝不生气了?”

“我冇生气啊,我只是……”她认真想着,“是你不好,是你奇奇怪怪。”

“我哪里奇怪?”

“我只讲了一下以前,是你反应太大,是你奇奇怪怪,是你不好。”她看着他微微抿上的嘴唇,贴上去,轻轻蹭了下。

他撩拨着她散乱的发丝,“是我不好,需不需我道歉?”

钟霓认真想了想,摸着他腰侧上的细疤,好像是摸到了他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任他再冷漠,她再如何畏惧,也抵不过她的心疼呀。

她也笑着问他:“还疼不疼呀?”

感情是圆的,谎言被包围,再无路可退。傅时津望着她,心想也许是该需要一个保守的距离,让谎言做一个乖乖的谎言。

她乖乖将就一晚,隔日天未亮透,傅时津便喊钟霓起床。她难得赖床不起,他便也没喊她了,自顾自出门下楼。

店内伙计也早早起来做工,荣叔也正醒,扣上唐装衣扣,见到傅时津,道了声“早晨”。(早晨:粤语中早上好)

傅时津转弄着手里的怀表,“阿河点样?”

荣叔神色沉重,“腿伤太重,怕是难好。”

傅时津只留个背影给荣叔。天光初醒,一楼的灯都暗着,只留后院一盏顶灯大范围亮着,却也亮不到底。傅时津正轻步下楼,二楼的落地老钟突然敲了起来,他垂眼看向怀表上的时间,慢了一个多小时。

他边下楼边同后面的荣叔道:“惨痛教训,不痛,点叫教训啊?”

荣叔对着傅时津的背影,这些年是愈发看不透他,看透的倒是感情这方面,正看透了才叫人担心。钟小姐是警察,又聪明,但凡他们露出一点马脚,钟小姐一定是紧紧抓住不会放手,哪怕这层层谎言都一一被这个男人一掌盖住,可到底只是一人一掌啊。

荣叔无声叹了口气,问要该如何处理阿河。

傅时津默了半会儿,“交给飞仔龙,让他自己看着处理。”

荣叔张嘴,还想说什么,傅时津已无意再听,到靠窗位置坐下,等待天明,也等楼上那人醒来。

被叫过一次,睡意就浅了,天微微亮了几分,她倏地爬起床,眯着眼望着窗外。她告诉自己,突如其来的烦躁一定是因为陌生的环境,而不是因傅时津变得陌生。

她明明有好好享受。

这种陌生的烦躁感纠缠着她,不肯离开一分。她下楼,看见丧龙,见他脸色不对,忙忙上前问候。他抬起头,淡淡一笑,“Madam钟,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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